徐无病闻听此语,心中不禁大喜过望,那一种心情,就如坠入渊底之中,寻到了一条逃生的绳索;如陷入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涌动的天光;如沉入冰窖之中,触摸到了一缕跳跃的温暖……无病急忙回头,只见一位妙龄女子,正盈盈伫立于身后,脸上挂着如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慕容嫣。
“嫣儿……”无病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慕容嫣的双手。慕容嫣羞得双颊通红,忙欲挣脱,但那双肤若凝脂般的柔嫩小手,却兀自被无病紧紧地握住……无病仿佛是害怕,只要他一松手,他的嫣儿就会骤然消失一般……只窘得慕容嫣低了头,轻轻地嗔怪道:“无病哥哥……这里还有人呐……”
无病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急忙松了手,一时间,不由得有些举止失措,口中呐呐言道:
“嗯……呃……这个……嫣儿……这位,是我的书仙老哥……你别看他长得矮,肚子里的学问可了不得!江湖中人都叫他‘半解书仙’……”
“晚辈慕容嫣,拜见书仙老爷爷……”慕容嫣朝舒恨天施礼道。
“啊……好好好!真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爷爷我喜欢得紧……只可惜,今日我身上没带什么礼物……”舒恨天忽然又灵机一动,朝徐无病喊道:“无病老弟,把你那只笛子拿来!”
无病心下暗道:“我叫他书仙老哥,你却要喊他书仙爷爷……你们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他心中颇有些费解,不由得挠了挠前额……这时听见书仙吩咐,无病只得取出那支一直随身带着的玄青色玉笛,问道:“你要我这笛子作甚?”
“哪来这多废话!”舒恨天却一把夺过了那只玉笛,转手便交到了慕容嫣的手中,呵呵笑道:“你这女娃我见了着实欢喜,你既叫了我一声‘爷爷’,我便也认了你这好孙女……今日我就借花献佛,这只玉笛子,就权当我书仙爷爷送你的一个见面礼!……这礼物,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啊……今后,你可要收好喽!”言罢,舒恨天又朝慕容嫣眨了眨他那对豌豆一般的小眼。
“那我可就收下啦……小嫣谢过书仙爷爷!”慕容嫣也不客气,便又朝书仙行了礼,笑着接过了玉笛,藏入怀中……
无病暗道:“这只笛子,是我娘亲送给我的,她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笛不离人,人不离笛……不过,只要嫣儿喜欢,区区一只笛子便送了她就是……”当下也就不再多言,只是问道:
“嫣儿……这一个月来,你过得……一向可好?”
慕容嫣道:“无病哥哥,我很好……我回府之后,爹爹便从此未提晋王之事,爹爹见我回来之后,病也好啦!……倒是我曾听大哥说起你,说你如今已入朝为官,在户部做了一名经历……无病哥哥,你很了不起哦!……嫣儿今后,可得尊你一声‘官老爷’啦……”
“哈哈哈!嫣儿,不瞒你说,我这个户部经历,只不过是个区区的从七品,到如今,能喊我一声‘官老爷’的,怕就是你一个人啦……”无病不由笑道。他看着慕容嫣轻轻拍手、笑靥如花的样子,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便已是这天地间,最美的一道风景了……
“吆吆吆!……徐老爷……徐……经历!今日喊你老爷的,可不就有两人啦!……”舒恨天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那叫人的口吻,竟是着意模仿了刚刚慕容嫣在身后叫无病的模样。那书仙尖着嗓子学女人的叫声,又怎能跟慕容嫣如百鸟鸣唱一般的声音可比?只是学了一个四不像,这一声“徐……经历……”,此刻听来,却是分外地滑稽……
慕容嫣抿嘴儿偷笑了一声,旋即又道:“七品官怎么啦……七品也是官啊!在嫣儿心中,无病哥哥不管是什么品,都是一个好官!大大的好官!”
无病暗自心道:“我这从七品的小吏,在这长安城中,可就如地上的树叶儿一般,根本不足为道……但在你嫣儿的心中,竟如同当上了二品的宰辅重臣一般……哎!今后,只要你嫣儿喜欢的事,我徐无病就算耗尽一生之力,也定当勉力而为,绝不会顾惜半分……”
“徐……经历!”舒恨天又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向着无病笑道:“你刚刚跟你那未来的老丈人,一开口就要了一百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你可不就是一个大大的好官么!……”
舒恨天这句话一讲出,直听得徐无病臊红了脸;听得慕容嫣也是又羞又急,她不由得跺了跺脚,说道:“书仙爷爷,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舒恨天忙道:“不说了……不说了,说句实在话,我这老头子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女婿坑丈人,能坑得这么狠的!……还坑得这般理直气壮!”
“爷爷!”慕容嫣一跺脚,便顾自回头走了……走出了十几步,她又回头向无病喊道:“无病哥哥,我先回去了……你放心,筹银子赈灾的事……我会跟爹爹说的……”言罢,那慕容嫣心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事,不经意地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便急忙一蹦一跳地,跑得远了……
无病目送着慕容嫣的身影,一直走远,直到走进了天宝阁的大门,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美妙的倩影出现……
“嘿!嘿!走了……人家都回去啦……你要不要也跟着进去?顺便再跟你未来老泰山去讨讨银子……”舒恨天轻撞了下无病的胳膊,笑道。
无病朝书仙瞪了一眼,顾自走了……
“我又没说错喽!”舒恨天哈哈大笑,迈步跟进……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酉正时分,长安城,东市。
徐无病从户部司金署下了值,想着元日将至,应当给胡依依和舒恨天买一些礼物,便来到了东市闲逛。
这时候,天气虽冷,行人一边走路,一边都要不断地呵气搓手,但东市里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种糕点吃食应有尽有,各样奇巧百货也是琳琅满目。尽管北风凛冽,迎面如刀,仍阻不住长安人佳节采买礼物的热情……
徐无病给胡依依买了一支碧玉簪,给舒恨天挑了一把桃木梳(梳理胡子用的),正想着,也给慕容嫣买一件称心的礼物,但左挑右拣,兀自心中不满,正行走间,忽闻身后有人骂道:
“你这偷东西的小贼,快把偷的东西还我!”
徐无病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高个男子正指着自己当街乱骂……
“我何时偷了你的东西?”无病不禁问道。
“偷了我的东西还不肯认,找打!”
那高个男子喊了一声,便冲过来朝无病挥手就是一拳,只见他步法虽乱,所使的却是一招大擒拿手“右步下劈拳”。那男子看上去如市井无赖一般,却想不到手底下竟是会一些功夫。
徐无病将身一仰,身子往右边微微一侧,那高个男子的这一招便打了个空。无病正待出言解释,未料那无赖男子不等无病发话,转身出拳,又是一招“并步双推手”,左拳直击无病的面部,右拳打向无病的脖颈……
周围立时便围过来几十个行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对着徐无病指指点点。有人叹气惋惜说一个大好青年怎会成了一个偷儿,有人看徐无病的这一身打扮兀自摇头不信……未几,却有几人为了“这人到底是不是个偷儿”之事,竟争论了起来……有道是“看热闹不嫌人多”,一看有人打架,这附近便不断有更多的行人聚拢了过来,听得有人还在争论,有几位书生模样的看客不禁冷笑道:“你看那青年穿着的这一身浅绿长袍,那可是我大乾从七品的官服!对面那人看着就像个无赖,那青年怎会去偷那无赖的东西!”……
无病不由得心中有了怒气,他暗道你这人好生无赖!我好端端地逛街买货,何尝与你见过!你却没来由地上来就是一阵乱打,看我不给你点教训!于是他将身一矮,堪堪避过那高个男子的两拳,伸出左腿只略略一勾,那高个男子两腿被无病绊了一下,身子把持不住,顿时颓然跌倒,直摔了一个“狗啃泥”……
那高个男子眼见自己不是无病的对手,刚刚站起身子,就捂了一把满脸的鼻血,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你偷了我的钱,还要杀人灭口……我跟你拼啦!……”他一边喊,一边又冲了过来,两手环抱,用力抱住了无病的腰……
在周围看热闹的众人眼里,都道是那无赖被打气不过,冲上来跟无病死缠乱打,只为撒气。其实,那高个男子使得却是正宗大擒拿手中的一计狠招“拦腰抱柳”,若是力大之人,单凭这一招,就能将对手拦腰抱住,再狠狠地掼了出去,那被掼之人,轻则倒地摔伤,重则当场昏厥……
无病被那无赖男子给拦腰死死地抱住,虽不致被他给掼了出去,但一时间却也无法挣脱,两人正在僵持之间,忽听得一阵锣声敲响,有人喝道:
“青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那些围观的众人一听“青衣卫”三字,吓得直如鸟兽四散。有些抱着小孩的大人,生怕小孩子胡乱讲话,忙伸手捂住了小孩的嘴巴,赶紧远远地逃了开去……
这时,徐无病拧腰使力,已然将那高个男子摔在了地上,他正欲快步离开,身边忽然冲过来几十个青衣卫卫卒,将他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大胆徐无病,竟敢当街殴打良民,致人重伤……还不与我束手就擒!”这声音,无病听得不禁有些熟悉,循声望去,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沓沓而来,那马上之人身形魁梧,燕颔虎须,长得甚是威猛,正是那青衣卫南安平司的杨校尉。
徐无病再看那倒地之人,此刻正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脸上满是血迹,兀自躺在地上恍若奄奄一息之状……他心道原来你们是有备而来,我此刻百口莫辩,又当怎生是好?
那杨校尉却不等徐无病辩解,便即下令道:
“将他拿下!”
听得校尉下令,便有四个卫卒发了一声喊,朝徐无病纵身扑了上来。无病此时身边没有兵刃,只得仗着深湛的内功与这四人硬打硬扛,片刻之间,便将那四个卫卒撂倒在地……
杨校尉见徐无病三月不见,竟学了一身功夫,不觉有些惊奇。他挥了挥手,立时又有八个卫卒,拔出了腰间的青衣卫直刀,朝徐无病冲来……
无病修炼的“太乙昆仑决”只是内功,用于临敌应战的便只有雨庐翁所传的一招剑法“一气混元剑”。此时,无病身边未带兵刃,连唯一的一杆笛子也送给了慕容嫣,情急之下,只得拾起了地上的一段枯枝。他心中默念雨庐翁所授的心法口诀,大喊了一声“破金势!”意随心转,气由意到,一股真气若谷底幽泉般沛然而出,凝注于枯枝之中……那段枯枝竟似活了一般,扬起罡风阵阵,向四面八方打出……只一眨眼间,便见八柄直刀纷纷坠地,那八个卫卒“哎呀”“啊呀”地叫了数声,都是手臂“外关”穴处,被枯枝刺中,真力所致,纷纷到地……
“退开!布阵!”马上的杨校尉大声喝道。
那八个青衣卫卫卒虽然手臂上被刺得出血,但所幸未受重伤,听得头领发令,也顾不上喊痛,急忙爬起身,捡起了自己的直刀,各自退下……
余下的三十余个卫卒立刻散开,将包围圈扩大了两倍,众人依八卦之位,八人一组,分成四队,各自于东北、西南、东南、西北四角站定,每一个人都提刀在手,凝神防备,与徐无病遥遥相对……
这一下,双方顿成了僵局,两方都有些意料之外。杨校尉绝没有料到那白脸书生,才匆匆三月,竟习练成这般厉害的武功。而徐无病也没有想到,自己随手划出的这一招中的一势剑法,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幸亏自己未使出全力,才不致弄出人命……
无病见那杨校尉于进退之机,指挥有度,攻防有序,那一干青衣卫人马,只瞬间便已列成了阵势,心道此人亦不可小觑,今日这局面,实不知自己能否顺利脱身了……
而那杨校尉此时,心中却焦躁莫名,他暗道裴千户严令要活捉此人,但今日之局面,如何还能活捉?!但若要就此退去,他青衣卫南安平司从此颜面何存!恐怕裴千户也饶不了他……于是,杨校尉将心一横,便即下令道:
“弓弩手,放弩!”
青衣卫弓弩手随身所配,有长弓硬弩与短弩两种,若用于近距离杀伤,自然非短弩莫属,短弩射程虽短,但力大势猛,去势劲急,箭尖上还淬有剧毒……
四名弓弩手抬起左臂,对准了徐无病便要放弩……
另有四名弓弩手,已做好了准备,一击不中,还有第二发……
徐无病虽有精湛内功,亦有绝妙剑法,但缺在不知临敌之机,他若趁着适才青衣卫轻敌之机,骤起发难,抢先制住那杨校尉,便稳操胜算……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若不抢得先机,制住敌首,时间一久,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如今,徐无病已然身陷重重围困,面对着的,是一排排淬着剧毒的箭弩,他究竟该怎么办?……
远远地,兀自躲在角落里观战的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也不禁心中暗叹:“咳!……这个七品小芝麻官,不知哪里得罪了青衣卫,还公然拒捕,今天怕是性命不保了……”
这时,空中却传来了一个软绵绵的声音: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