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十五,未时,长安城延寿坊,高升客栈内。
徐无病坐在前厅靠窗的一张方桌前,自顾举杯,自斟自饮,世间诸事种种,仿佛都提不起他的兴致,这一刻,唯有这杯中之酒,方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掌柜的跑到他身边,怀中捧着一坛美酒,满脸堆着笑意,道:
“这位公子爷,这是本店奉上的美酒,三十年陈的‘汾阳醉’!寻常五年陈的‘汾阳醉’就要十五两银子一坛,这一坛三十年的‘汾阳’,可了不得啊!……若是放到市面上,没有个两百多两银子,怕是买不到……”
徐无病道:“我只是点了一壶二十文钱的‘老刀烧’,可没要这二百两银子的‘汾阳醉’啊……”
掌柜笑道:“这是鄙店奉送,不收公子一文……”
徐无病奇道:“昨日你送了我一壶二十年的晋中‘竹叶青’,今天又送一坛三十年的‘汾阳醉’,你这是作什么?嫌店里的酒多,没地儿放吗?”
掌柜忙道:“公子爷能住到鄙店,那是鄙店之幸!至于这几坛好酒么,就当是鄙店交了公子爷这位朋友,公子爷日后若是发达了……”
徐无病“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凛然道:
“你当我三岁小孩么,这酒到底从何而来?说实话!”
掌柜无奈说道:“实不相瞒,这是一位公子爷的朋友,托小的代呈公子……”
无病细思自己,在长安城本就没有什么朋友,更还有何人能出手如此阔绰?“难道是魏王、薛将军、秋先生……?可他们即便要送我礼物,又何须如此遮遮掩掩……”无病一边想,一边摇头,只觉得以上诸人都绝无可能平白无故地讨好自己。“难道是青衣卫的那些爪牙,见硬的不行,另施诡计?”
想到这里,无病内心不由“咯噔”一下,便让店掌柜拍开泥封,开了酒坛,但闻浓香扑鼻,端的是一坛好酒!竟连整个厅内的食客都纷纷探头往这边看来……
“果然是好酒!”无病赞了一声,吩咐掌柜,再来几碟小菜,他要痛饮……
无病一边喝酒不停,一边也细细询问了那位送酒之人的身材样貌。掌柜交代,那人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他身穿靛蓝长衫,头戴皮帽,脸色白净,身材微福……“看他行事说话甚为练达的一副模样,象是一位深宅大院里的管家……”掌柜说道。
无病吩咐店掌柜,若明日此人再来,务必立时告知于他。
三十年陈的“汾阳醉”毕竟是难得的好酒,酒质清洌如玉、酒味醇香无匹,无病起初尚存着警惕之心,不敢多饮,但到后来,越喝越觉得有味,始终停不了杯……“管他青衣卫南什么司北什么司的,今朝有酒今朝且醉!”无病从未时一直喝到酉时,一坛名酒喝了大半,直把自己又灌得酩酊大醉。
掌柜与小二一道,将他扶入房中,帮他和衣睡倒……
暮鼓晨钟,便又是一日……
次日午时,无病睁开惺忪醉眼醒来……
店掌柜陪着笑上来,道:
“公子爷的贵友,上午又送来一坛好酒,小的见公子爷睡得正香,是以便不忍叫醒……”
徐无病醉醺醺地问道:“送了什么酒?”
店掌柜笑眯眯地回道:“今日,送的是关中特产的美酒,六十年的老陈‘凤酒’,这一坛分量虽小,但贵在年深日久,这坛酒……啧啧啧!少说也得纹银三百两之上啊!”
徐无病问:“送酒的人呢?”
店掌柜回道:“人早走的远了,噢……那人,还托小的将这一包物事交给公子……”说着话,拿出一个灿黄色的布囊,交给徐无病。
无病打开布囊,见里面塞满了金锭与金叶子,那一片金灿灿的光,直耀得那店掌柜睁大了双眼,忍不住连声赞道:
“公子爷好福气啊,竟有这般豪阔的朋友!……”
……
徐无病便不再多想,起床、梳洗之后,也不出门,兀自呆在客栈里,令掌柜摆桌、上菜,继续喝酒……
六十年的陈年老“凤酒”,他以前听都没听过,如今放在眼前,焉能不喝?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王侯将相,千秋霸业,到最后,不过粪土一堆,何如这杯中好酒,终不会负我!……”
这样的好酒,这样的好时节,又是这样的孤身一人,怎能不醉?
……
之后一连三日,徐无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呆在客栈中,不管外面风吹雨打、吵闹喧哗,便只顾自己在店中饮酒、喝醉、睡觉……醒来后又复饮酒、喝醉、睡觉……反正,每日总有一位行踪神秘的“朋友”送来各种名贵好酒。无病来者不拒,索性日日都喝它个一醉方休……
或许,对方别有用心?或许,酒中藏有毒药?或许,这些酒便是为了让你麻醉,接下来,就会有各种你想不到的手段……
这一切,徐无病都满不在乎,既然有好酒,他便不愿浪费。又或者,在他脑海里,时时浮现着的,那个在斜阳下悠然远去又不胜萧索的背影,那位“雨庐翁”身上,虽垂垂老矣,却无时不刻隐然透着的那一股慷慨激昂的豪气,在深深地影响着他……
“管你有什么手段,管你是什么心思!我先喝了再说!”
也许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仍然是那张晚霞中嫣红的笑脸,一头乌发随风飞扬,一段如燕语莺啼的声音传来:“无病哥哥,快看!那一片红色的云彩,真美!……”
咳!……
晚霞再美,又怎及得上你笑容之美……
美酒再好,又怎浇得去我心中惆怅……
……
到了第四日晨间,无病却忽然来了个早起,他匆匆梳洗之后,便悄然隐身于店堂一角。果不出所料,等到卯正时分,便过来一位身着蓝衫、头戴皮帽的中年男子,给了掌柜一坛好酒,略微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径自出了门走了。
无病悄悄尾随,见那蓝衫男子一路往北,所行的方向正是长安城西北端的天宝阁,心中不由莫名地慌乱起来……
他这几日一直在猜疑,总觉得他所认识的人中,任谁都没有可能,既出手这般阔绰,又始终不愿现身,除非是……她?
一想到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无病的内心,便情不自已,激动万分……
“难道她,竟是这般殷勤待我!怕我身上没钱便送来金子,怕我店中无酒便送来好酒……她可真是……真是待我太好!……那她为何,却始终不肯露面?……哎呦!我可真是笨啊!……她定是怕被她父亲知道,毕竟一个女孩子家……万一传出去,这可不太好听……”
无病忽然想到此节,不禁心神激荡,一来,想到自己的“嫣儿”身在慕容府,竟还时时念着自己,心头不由喜悦莫名;二来,又暗道自己委实太笨,慕容嫣既然只是暗中襄助,便不欲此事被外人所知,自己如今却暗中尾随,若自己追到慕容府被她发现,岂不是令她更为难堪?!……
无病跟在蓝衫男子的身后,心中胡思乱想,踌躇不决之时,却见那中年男子往右一拐,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无病挠挠头,心中想着不如明日再好好地问问那人,又或者,还是别问也罢,毕竟女孩子家脸皮儿薄,她若不说,我便不问……
但他又想:“真的是嫣儿吗?倘若不是……”
无病转身正欲回至客栈,忽觉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自己,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说……无病兄弟!你这是干嘛呢……”
无病回头望去,一见那人,他不由得心中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