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扬停下脚步,朝龙宓转过身。对于龙宓说出的那个称呼，他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意外的神色。
“这里不适合谈话，换个地方吧。”他说。显然完全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
他们借用了只放置了一台医疗舱的空荡荡的医务室。
门扉合拢,反而是聂扬先开口说话了。
“我听说过你,委员会行动组的‘红虎’。特意找到我，是想说些什么？”他懒洋洋地倚在墙上说。
特别调查委员会,简称特调委。是联邦政府在系统领域中建立的组织,吸纳的成员大多是有政府相关的背景，或者对官方政权以及未来返回现实世界抱有某些期待的闯关者。
和现实世界不同，由于闯关者们大多是迫于联邦政府的“强制抽调令”进入副本,对这个半官方性质的组织天然不具备好感度,更有些性格激烈的乐于给这个组织找些麻烦。所以特调委在系统领域中行动一向低调，很少争锋斗气,更近似于一种公益性质的慈善组织，最广为人知的举措就是给闯关者们免费提供定期更新的新手闯关指南和心理健康咨询，以及每周一期的名为《自由周报》的免费报纸。报纸上有各个休息地的新闻,同舟会发布的副本信息变动，一些闯关者总结分享的闯关心得小贴士，新手注意事项和应急知识,和占据了一半篇幅的刊登着小说笑话漫画广告心灵鸡汤情感交友栏目的娱乐版块。
因为报纸办得太成功，乃至于普通闯关者们提起这个组织大多都是下意识的称呼它为“那个《自由周报》”，几乎在印象中抹去了它本身带有的官方印记。
只有组织的核心成员在内部交谈时还习惯更正式地称呼它为特调委或者委员会。
“特调委给我发送过你的部分资料。当时他们告诉我，代号‘灰雁’的成员计划加入同舟会。希望我在看到联络暗号时凭借在同舟会的身份便利给予一定的配合或帮助。直到上次副本之前，我都没有收到过计划改变的消息。”龙宓直白地说,眼神锐利地注视着聂扬,问道,“所以,属于情报组，原本应该去加入同舟会的你出现在这艘飞船上，目的是什么？”
“虽然听起来像个巧合，但你打听一下就会知道，事实上是船长主动招募了我。”聂扬摊开手，说道，“这件事不是出自委员会的指示。非要说的话，是船长说服了我，给我展现了一条新的通往目标的道路，所以我临时调整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前往诡异的来处，直面一切改变的根源’和‘加入同舟会偶尔传些消息’相比，我会选择前者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微微偏过头，说：“你应该在副本中看到过我留下的联络记号。它传达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处境安全，无限期断开联络。我很清楚我的立场。我倒想问问你，是出于什么立场在询问我？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委员会的‘红虎’，还是飞船的新任战斗指挥官？”
“对我来说，这两者并不冲突。”龙宓毫不犹豫地说，“我在加入委员会之前，就已经表明过我的目的是寻找朋友。我答应在这艘飞船上任职，同样是因为想帮助朋友。我从未隐瞒过这一点，也不会做出损害双方利益的事情。”
“如果委员会和船长发生冲突呢？你要站在哪一边？”聂扬语带深意地问道。
“我不做假设。”龙宓说，“既然我在这里，就会尽量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
“那也是我衷心希望的。那就，祝你好运。战斗指挥官小姐，以后的共事还请多关照。”聂扬说。
他似乎认为谈话到这里可以告一段落，直起身向门口走去。
龙宓忽然问道：“你呢？你忠于哪一边？”
聂扬脚步停顿了一下，侧过头，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我忠于理想。”他说，像是同样在说给不在此处的另一个人听，“我想，我们的船长需要的也并不是船员对她的所谓忠诚。请放心，在目标一致的前提下，我会是这艘飞船最忠实的飞行员。”
他离开了医务室。
龙宓站在仅剩下她一人的医务室里，问道：“希望号，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吗？”
希望号的机械音响起：“是的，我听到了。”
龙宓说：“你会将我们的对话告诉船长吗？”
“船长没有下达监听的命令。判断此对话不具备威胁性，无需传达。”希望号平静地说，“战斗指挥官，你需要我向船长转达这段对话吗？”
“是根据内容或者情绪判断的吗……具备一定的警觉性，但自由度也很高。”龙宓沉吟着对飞船智脑作出了初步判断。
她说：“不，不必了。我自己和她说。”
很快，余舟见到了来找她的龙宓，并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有关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事情。
“特别调查委员会？这个机构实际上成立的目的是什么？”余舟更加关心这个问题。关于“红虎”和“灰雁”的事情，她听听也就罢了，完全没往心里去。
她早就知道聂扬和龙宓的家人有政府相关的背景。既然已经存在着这样一层牵绊，也不差船员们之前在联邦政府下属机构任职这样一重身份了。
……其实余舟还觉得这个机构招人的眼光挺不错的，衷心希望它蓬勃发展，能够发掘并培养出更多的人才。如果能考虑一下送几个人才来她的飞船上卧底就更好了。
龙宓敏锐地察觉到余舟的语调似乎隐约带着些……喜悦和憧憬？
她有些疑惑地停顿了一下，说明道：“特别调查委员会主要的职责是监察一些可能对现实世界造成危害的闯关者或者诡异，提前预警、消除危害或者找到降低危害性的方法。重点关注的是那些达成S级评价回归现实的副本信息，拥有高危险性诡异的副本，以及拥有成为‘通关者’可能性的闯关者。类似于系统领域和现实世界之间的一道‘安全网’，尽量不要让一些危害性太大的存在进入现实世界。”
她补充道：“你见过杨安元帅吧。他是这个机构的创始人之一。”
“我知道了。”余舟说。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同舟会、特调委……这些势力有什么联络各处休息地的通讯方法吗？”
“单个休息地内部能够正常使用通讯网络，各个休息地之间的通信，最常用的还是猫头鹰邮差系统。”龙宓说。
“猫头鹰邮差系统”，一种源自童话故事传说的诡异。当一头猫头鹰被人为饲养一段时间后，这种原本普通的动物就似乎附带上了一些神奇的灵性，能够穿过系统领域的阻隔，在各个休息地之间传递信件或其他它们带得动的物品。不管两处休息地实际距离多远，猫头鹰邮差都能够找到目的地并在一天以内送达包裹或信件。这种天然导航仅限于那些系统公开供闯关者们选择绑定的休息地。还有一些未公开的隐秘休息地，只有从其中派出的猫头鹰能够找到那里。
这种通信方式已经被发现和使用很久了，余舟在现实世界中就收集过这个信息。她说：“我原本以为这么久以来，这些势力也许会更新一些通信手段呢。”
因为猫头鹰邮差毕竟有一个传递包裹的时间差，而且这其中也存在猫头鹰被攻击，延误或者丢失包裹的泄密风险。虽说各个势力都达成了约定俗成的共识，禁止闯关者们攻击送信的猫头鹰，但终究无法阻止别有目的的有心人。
“更隐秘安全的方式是派可信任的闯关者作为邮差，携带着需要传递的情报或者物品，消耗1000点经验值更改绑定的休息地，在通关副本后回到新绑定的休息地时真人将包裹送过去。”龙宓说，“花费的代价就是邮差消耗的高额经验值，另外因为期间需要经历一次副本，也有邮差半路死在副本里或者丢失包裹的风险。”
“这两种方法对我们似乎都不适用啊。”余舟交握双手，嘀咕道。
即使她能找来一只猫头鹰，感觉它也没法飞越茫茫宇宙到达星海彼端的母星上的另一处休息地——倒是很有可能离开飞船就在太空中暴毙，毕竟即使有诡异的神奇能力加持，那本质上终究还是一只猫头鹰。
当前也没有什么迫切的联络其他休息地的需求，余舟想想也就作罢了。
现在困扰她的是另一个问题。
龙宓离开船长室后，余舟打开了飞船界面。
当前能量：41，每日增加：20，每日消耗：10
她对着那个“当前能量：41”看了一会儿。
“希望号，除了副本通关、达成心愿和招募船员，还有其他方式能够获得能量吗？或者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减少飞船运行时的能量消耗？”她问道。
“需要招募【机械师】和【科学官】，并解锁探索和开采工具，资源和能源转化工具。解锁探索和开采工具后，可以采集当前星系的可用资源。解锁资源和能源转化工具后，可以将资源转化为飞船可用的能源。能源可以取代能量维持飞船各项设施的日常运转。解锁或升级飞船设施，使用【船长的装备箱】、【船长的藏宝图】以及【传送装置】等特殊设施仍然需要消耗能量。”希望号回答道。
“听起来是个大工程啊。有办法就是好事，慢慢来吧。”余舟思索着敲了敲桌面，做了决定。
她看了一眼桌上新增的装饰物。白色军装船长的全息影像正坐在那里维修枪械。
余舟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上面只有第一页写下了一些文字。
“1.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要杀我。
……”
这是希弗拉曾经使用过的笔记本，原本被余舟放在包里准备当做便签本使用。通关结算的时候，她花费5点经验值将它兑换了出来。
之前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每天要忙碌的事情太多了。但在“失乐园”副本中偶然尝试后，她感觉这项行为还挺有意思的。
能够用来审视自身，总结得失，查缺补漏。
余舟看了看之前那两段作为“希弗拉”演戏时留下的文字，没有将这段涂抹或者撕掉这一页。
这也是她副本经历的一部分，作为这本日记的奇妙开端也不错。
这一页的末端还有一些空行。余舟拿起笔，打算给这段属于“希弗拉”的日记记录一个简单的结局。
“3.我杀了他。”
笔尖微微顿住，余舟回忆起了当时匕首穿透皮肉传来的触感。
在现实中，这是她第一次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
船长室中柔和的照明在办公桌前坐着的人的身后投下阴影。
悬在笔记本上的笔尖迟迟没有移动。
片刻后，那支笔移动了起来，在下一行落下坚定而工整的字迹。
“我并不后悔。”
她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得出了答案。
她将笔记本翻过一页，如同翻过过去，开始在新的页面书写下属于船长的记录。
而在冥冥的虚空中，属于过去的波澜正逐渐漾开了涟漪。
格林死亡后，“失乐园”中曾被控制的市民们逐渐苏醒过来，经历了不知所措和恐慌抗拒的阶段后，出现了第一名鼓起勇气离开城镇的市民。
他的身影在其他市民紧张的注视下消失无踪，系统领域迎来了一名新的闯关者。
随着他一步跨入系统领域，某种“联系”被接通，以这名一无所知的闯关者为触发点，一个概念“苏醒”了。
“失乐园”副本在过去运转过许多次。
许多个闯关者曾经历过这一副本，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
他们平安地通关了副本，其中一些人全然不知自己的脑海中曾被埋下过一些“种子”。
关于“乐园”的概念藏在他们的脑海深处，如同冬眠的蛇一般蛰伏，安静等待着被触发的时机。
而这一刻，一种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崭新概念席卷唤醒了这些“种子”，仿佛春天的第一声惊雷震动了冻土。
关于“星海”，关于“宇宙”，关于近在咫尺的追寻和痛彻心扉的拒绝。
它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在意识海的“种子”之间感染并蔓延开来，直到这片领域中仅存下了同一个意念。
无数或在副本中，或在休息地的闯关者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中弓起身体，抱住了自己的头颅。
那个声音在他们的脑海中鼓噪着，占据了他们的整个意识。
星海！星海！
这股意念咆哮着，却茫茫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无数影像翻卷涌起，它在这影像中捕捉到了一个片段，一个关键词。
——“失乐园”。
升腾而起的意念锁定了这概念最初的发源地，一头投往了那片系统领域之外的现实空间。
脑海中关于星海的巨大鼓噪声骤然停歇。闯关者们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或早或晚地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在他人的询问或者自我的审视中，他们又惊又怒地念出了一个名称。
“‘失乐园’。”
一名闯关者面色沉冷地说：“我记得这个名字，那是我以前经历过的一个低级副本。去查，那个副本发生了什么？”
姑且不论闯关者们的一片兵荒马乱，“失乐园”所在城镇的上空，那个意念寻找到了更多的信息。
最多也最清晰的信息片段来自它曾经的共生者，那具在“献祭”的概念下被剥夺了生命的遗骸仍然萦绕着强烈的情感残留。
七次献祭已经完成。
在强烈意念的共鸣下，“祂”形成了。
形象和性格来源于其他市民脑海中，对于它曾经的共生者的印象。
记忆和情感来源于那些关于“星海”和“宇宙”的呼唤，和它曾经的共生者的情感残留。
月光下，一个身影扭曲着逐渐成形，稳固下来。
金发的人影抬起头，露出属于格林的英俊面容。那双碧绿的眼睛带着几分懵懂和迷茫。
几个记忆片段从他脑海中显现。
“那是谁？”他问。向那边的两个人影随意地扫去一眼。
记忆里的画面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一头醒目的红色长发。
“是——巡逻——警察。介绍——杰——希弗拉。”面目模糊的人回答道。
回答的语句也破损而难以听清，只有一个名字格外清晰。
——希弗拉。
另一个地点，注视着什么的红发女孩儿身体一晃，被注视着她的他伸手扶住。
喜悦的心情从心底漾开。
他们似乎说了什么，但就像隔着厚厚的玻璃，难以听清。
“我想，这大约就是神的指引，又或者是我的心的指引，告诉我不可错过。要向她表明我的心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又是一段模糊朦胧的对话后，另一句话语清晰地响起。
“那我的答案也非常清晰而确定。我拒绝。”红发女孩儿后退了两步，语气坚定地说。
仍然是和红发女孩儿的对话。是的，她是希弗拉。最特别的希弗拉。
她忧伤地注视着他，嘴唇一开一合：“我的答案仍旧是拒绝。——”
听到这样的回答，为何在他心中，泛起的却是狂热的喜悦？
他说：“——。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同路者。”
又一次见面，他似乎有些愤怒。
“希弗拉，”他说，“我在等你。”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决定，但想不起来是什么。
记忆里模糊的影像还在持续，他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但我更希望你能留下。”她握着一把匕首走近他，“——。你要反抗吗？”
下了决心的他对此并无波动。他说：“再见，希弗拉。”
最后一段影像忽然变得格外清晰，和之前的几段记忆相比，是如此的深刻而真切。他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场对话里。
希弗拉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而骄傲。她说：“你应该看到也感受到了吧？那是星海，那是宇宙——那是我的乐园。”
他毫无疑问，全然相信，并狂热祈求。
强烈的情感在他的胸腔回荡。
“很遗憾……”她说。
她持着那把匕首，毫不留情地搅碎了他的心脏。
“我已经提前和人约好了。”陷入黑暗的世界中，他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强烈的刺痛感席卷了他的心脏。他捂着心口蜷起身体，很难确定这股疼痛是记忆中身体受到伤害的残留感受还是源自情感上被拒绝的冰冷而汹涌的绝望。
许久之后，那种疼痛才逐渐麻木。他松开手，喘息着，忽然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指缝间露出的绿眸潮湿，泛着热意和疯狂。
“希弗拉，希弗拉……”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像要将它同这股疼痛一起深深刻入心扉。
我的启明星，我的送葬人。
——我将万分期待与你的再会。
某个副本里，一名闯关者观察了一会儿后，主动接近了另一个外貌惹眼的英俊男人。
“嘿，看你一脸迷茫的样子，你是新手吗？知道我们来这里需要做什么吗？”他问道。
男人看向他，绿色的眼睛清澈而纯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你见过希弗拉吗？”
闯关者舔了舔牙关，心内哼笑。
果然，对环境一无所知，气质又这么格格不入，这绝对是哪个达成S级评价的副本里跑出来的原住民。
哈，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最好拿捏了，如果能骗到他垫背，这次副本他的处境就安全多了。
这见鬼的感知本。幸好还有这么一个笨蛋新人。
面上他露出了有些苦恼又和善的笑容，说：“这就糟糕了。你是来找人的？那最好去同舟会。唉，详细说明现在的情况需要点时间，这里很危险，你先跟着我，别乱跑乱动，我慢慢和你解释。”
男人微笑起来，温和地回应道：“好的，谢谢你。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心人真是太好了。我叫格林。”
副本中的光线下，他金色的头发在尘埃中闪耀着冰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