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拉看着那朵小小的花,沉默了几秒钟,将视线落在余舟身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小丫头,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她轻声说。
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
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物品都有价格,一切事物均能买卖,花朵有价格,快乐有价格,人和人的相处,来往,都是一笔笔交易。包括她自己,也是一件明码标价的商品。
也许花朵可以只因存在就拥有价值,但人无法那样简单地活下去。
她的存在本身,没有“价值”,只有“价格”。
剥离了那日复一日的纸醉金迷和放纵缱绻,在这座“家常”和“普通”的屋子里,这一刻,艾米拉从簇拥她的疲倦、欢愉、苦痛和麻木中短暂地睁开眼,在面前这个年轻天真的红发女孩儿身上,窥见了一点自己早已远离,早已忘却的,湮没在久远的时光中的那个世界。
如同水面中的倒影,镜面中的风景,和她的世界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
那个世界里,花朵是花朵,泥土是泥土,音乐和快乐都简简单单,年轻的女孩冲动,莽撞而勇敢,即使一无所有,却无所畏惧,认为世界就该是她所看见的样子。
“南瓜汤要冷掉了,你不去尝尝吗?”艾米拉说。轻巧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看出艾米拉失去了交谈的兴趣,余舟将插着小花的玻璃瓶放在沙发旁边的小圆桌上,当做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顺势回答道:“现在就去。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在她眼中,艾米拉的头上,仿佛种子破土露出小芽般,渐渐浮现出了一个愿望。
【想养一盆花】。
吃过了酸酸甜甜的苹果派和暖呼呼的南瓜汤,收拾了厨房又看了一会儿不太好看的电视剧,余舟提议两人早点休息。
她把一条自己的睡裙借给艾米拉,又在房子里唯一一张床上铺好了两床被子,一边一床。
最后把新的枕头放上去,拍打蓬松,抬起头和艾米拉说:“好了。艾米拉,今晚你睡这边。”
看到洗漱后走进屋的艾米拉,余舟怔了一下。
穿着希弗拉的睡裙的艾米拉明显又补过一次妆,现在妆容明媚,美艳动人,看起来很像是即将去参加一场晚宴,而不像是快要上床睡觉的样子。
虽说她们佩戴的高级拟真面具自带清洁功能,也不透气憋闷,但即使不必摘下来,每天还是需要清洗的。艾米拉应该是在洗漱后,又重新上了一次妆。
隔着面具,带妆睡觉倒是无所谓,出于扮演的角度,余舟还是询问了一句:“艾米拉,要睡觉了,你不卸妆吗?”
艾米拉笑了一声,说:“可人儿,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我也是有职业道德的。这段时间里,我需要展示出最美丽的一面。这是习惯。”
余舟点点头,躺进被窝里,说:“那,睡吧,晚安。”
掀开被窝的时候,她借着遮掩看了一眼指南针,指针规律地旋转着。
其实余舟没怎么指望今晚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那个企图袭击艾米拉的杀手在被送到警察局的时候依旧昏迷不醒。警察们认识希弗拉这个今天新入职的协警,也不认为两名柔弱无助的主动报警的女性会有什么嫌疑,所以留下杀手的凶器,将昏迷中的杀手关押后,让她们做了简单的笔录就将她们放走了。
等待警察来到现场的时候,余舟认出了袭击者的身份,后来又从警察那里得到了确定的答复。他是城里那唯一一家面包店的老板。余舟早上还去过那家面包店询问面包的价格,那时和老板打过一个照面。
在警察局做笔录时,通过纪苻那边的监控记录,她得到了面包店老板和艾米拉今天一整天的行动轨迹。
面包店老板早上出门后,先是去教堂做了祷告,期间进入了没有摄像头监控的忏悔室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和教堂里的神父不知交谈了些什么。
离开教堂后,他去了面包店,接替了原本的店员继续看店,派店员出门购买面包原材料,余舟在这期间和他碰了面。一上午面包店有不少顾客,看起来都是普通的交易购物,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
中午面包店老板去城中的餐厅吃了午饭,时间就在余舟和龙宓在餐厅吃完饭结账离开后不久。他是一个人用的餐,除了点单、上菜和结账的时候和店里的侍应生有过一些简短的交谈,没有和其他人产生过交集。
下午面包店老板再次回到了店铺里,在那里待到傍晚,接了一个电话后提前离开店面,压低帽檐,目标明显地拐进了附近的小巷,往艾米拉住的红房子的方向走去。这时他已经暗中揣上了一把尖刀,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另一边,艾米拉的行动轨迹非常简单——醒来后又倒头睡了大半个白天,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漱,泡了茶吃了点心,化妆,涂指甲油,挑选裙子,开门营业。没有和外界有过联络,也没有离开过那间红房子半步。
而在这之前,余舟从种种蛛丝马迹和“演员”们的反应里确认过,这确实是“失乐园”计划开启的第一天。
也就是说,仅从“失乐园”里的经历判断,面包店老板在此之前和艾米拉没有任何交集,却突兀地产生了对她的杀意。
纪苻排查监控记录后,锁定了一个和他们双方都产生过交集的人——余舟在艾米拉的红房子前看到的那个嫖客。
这个男人是个帽匠,也在早上去教堂做过祷告,但这期间他和面包店老板坐的位置很远,基本上没有交谈过的可能性。
他在从红房子前离开后,也拨出过一通电话,时间正好是面包店老板接通电话的不久前。只是两边挂断电话的时间并不一致。而那段时间里,正在接打电话的还有几个人,所以无法确定就是这两人在通话。但他的嫌疑明显增加了。
明面上和面包店老板与帽匠都交谈过的人只有两个,教堂里的神父和修女。
余舟打算在明天早上去一趟教堂。但如果这并非一起临时起意的凶杀案,背后真有什么针对艾米拉的杀人计划在运作,今天晚上或许也不会很太平。
她做好了迎接突然袭击的准备。除了枕头下的螺丝刀,刚才布置机关时,她在房间各处的隐蔽处都放了一些可以临时作为武器使用的物品。
表面上,这只是被果真遇到的袭击者吓到的希弗拉做出的又一层警戒准备。
一阵香风传来,艾米拉躺到了另一床被子里。她慵懒地说:“可人儿,睡个好觉。如果你做了噩梦,我会好好地安慰你的。”
她伸出一只手,在床头准确地摸索到了灯的开关。鲜红的指甲微微用力,关上了开关,室内陷入了黑暗。
那只手指在黑暗中移开,在开关上留下了一个无人看到的,血淋淋的指印。
灯光熄灭的那一刻,闭着眼睛的余舟察觉到了某些异常。
不是光明与黑暗切换的差异,也不是忽然变得寂静的室内空气。
每个毛孔都告诉她,有什么地方,给她的感觉不太对。
啊。她闭着眼睛思考后,很快找到了原因。
是鼻端若有若无的那股香气不见了。
那股艾米拉身上和发间的,来自香露、精油和新增加的苹果派的香气。
“艾米拉”。
余舟忽然睁开眼,转头望向艾米拉的方向。
微弱的月光下,原本应该是艾米拉躺着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皮肤和头发,裸露着血红色肌肉纹理的怪物,正瞪着没有眼睑遮挡而显得格外巨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上方。
似乎是察觉了余舟转头的动作,那个血红色的怪物转过头,向她看了过来。
也将正面的全貌暴露在了她面前。
那是没有耳朵,没有嘴唇,只有一双暴露在外的眼睛,鼻子所在的地方的两个孔洞以及一条裂缝般的嘴巴的,由红色的肌肉纹理和青色的血管组成的面孔。
这面孔映入眼帘的瞬间,余舟猛然坐起了身。
她强行控制住了抽出武器攻击怪物的欲望,在被子下僵硬地握紧了手,克制自己不要露出什么异常的反应。
在她屏住呼吸,观察面前怪物的时候,那怪物朝着她说话了。
声音嘶哑,怪异,还能看到它脖子上血管的跳动。但余舟分辨出,这确实应该是被扭曲过的艾米拉的声音。
它直直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那怪物坐起身,朝她靠近过来。被子滑落,能看到内层的大片可疑的深色污渍。它穿着希弗拉的睡裙,但上面也洇开了大片暗色的血迹。露出来的上半身的肢体,血红色的肌肉纤维收束成人类的肢体,朝她伸出没有皮肤的“光溜溜”的一只红色的手来。
那双不会眨动的眼睛看着她,嘴巴位置的裂缝一开一合,发出引发耳鸣的窃窃私语:“你是……做噩梦了吗?”
余舟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控制住声音尽量平稳地说。
怪物微微偏过头,仿佛是在观察,在窃笑。它问:“什么事?”
余舟看着它,说:“说好的,你应该唱摇篮曲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