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无光的宇宙里，有一团漆黑无光的肉块。
漆黑无光的肉块里，有一片漆黑无光的空间。
漆黑无光的空间里，有一道平缓呼吸的声音。
一个无机质的电子合成男声突然响起。
“许愿吧，许愿吧。”
声音在这片漆黑无光的空间里回荡，带起层层叠叠的回响。
“许愿吧，许愿吧。”
沉睡的余舟被这声音吵醒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半撑起身，带着睡意说：“希望号？”
她的动作停住了。
……手掌碰触到的不是入睡前船长室里柔软的床铺，而是什么黏腻的，类似生肉的触感。
残留的睡意迅速退去，余舟警觉地环顾四周。
漆黑无光的黑暗里，她看不见周围的情形。
只有那个电子男声机械地重复着。
“许愿吧，许愿吧。”
“希望号，早上好。很高兴你在这里。”余舟注意着附近的动静，向那个声音——她的飞船智脑打了声招呼。
这证明她还在自己的飞船上，而不是在睡梦中被什么路过的外星人绑架了。
——她由衷希望与外星人的邂逅来得晚一些，毕竟她还没能解锁希望号飞船的武器系统和防卫系统。
开着飞船在宇宙中航行了两百多天，期间她尝试过各种方法和这艘新获得的飞船进行沟通，听到过最多的回应除了“无法解锁”就是“条件不足”。基本上，除了和她对话的飞船智脑以及船长室自带的盥洗室里的抽水马桶按钮，这艘飞船上就没有什么需要她来控制的东西了。
许多舱室都紧锁房门“无法解锁”，询问如何开启时又“条件不足”。一无所知的新手开着一无所知的飞船在一无所知的宇宙里横冲直撞，会发生事故完全在意料之中，唯一的问题是“什么时候”。
运气真是太好了，它现在才来。
声音仍在重复着。
“许愿吧，许愿吧。”
余舟问：“希望号，飞船遇到了什么问题？”
复读机般的话语停止了。一阵血肉蠕动的声音后，她的飞船回答道：“能量不足。”
“在未来的十分钟里，我周围的环境会恶化吗？”余舟一边说着话，一边摸索着戳了戳肉乎乎的地面，能明显感到手指在地上按出了一个凹陷。她收回手指，没去测试它的极限值——万一她的飞船现在变成了一只漂浮在太空中的小气球，这一指头刚好给它戳爆了呢？
这次声音很快回答了她：“不会。”
“啊，太好了。”余舟顺势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地上坐得更方便一些——方便起身，也方便躲闪。
她问：“所以，飞船为什么会能量不足？”
又一阵更加剧烈的蠕动声后，飞船回答道：
“——因为愿望。”
——八个月前——
【请诚实作答：你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考场里，余舟停下输入，看着面前光屏上的最后一个问题，重新审视了一遍题目，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在高等教育资格考试里，刚答完一道暗含陷阱颇耗脑力的高分子材料计算题，紧接着就看到这样一道充满人文关怀的题目，让人不禁有种荒诞的感觉。
加入这种题目，出题人是想通过这道题的答案，来考察些什么？
心理健康状态？道德水平测试？对未来的规划？
针对出题人的意图，迅速想到了好几个不容易出错的“标准答案”。然而余舟凝视着题目，迟迟没有输入自己的回答。
……我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头上戴的考试专用隔音耳机隔绝了外界的所有信息，寂静一片的世界里，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加剧，鼓噪着那个唯一的，疯狂的，亟欲倾诉的愿望。
一个令人憧憬的，哪怕只是想起，都会在胸腔间充盈着喜悦的愿望。
砰砰咚、砰砰咚。
越来越大地回响着的心跳声里，她的眼睛亮起，笑容克制不住地自唇边绽放。
轻轻地缓慢地长舒出一口气，余舟遵从自己的心意，珍而重之地输入了答案——
【我想拥有一艘宇宙飞船，去探索辽阔的星空。】
最后检查两遍试题，点击提交答案。页面跳转出提交成功的提示，四周的屏蔽罩自动解除。她摘下隔音耳机，经过那些仍在考试中的屏蔽罩，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考场。
从地下四层的临时考场坐电梯来到地上七层，经过安检通道走出摩天大楼。随着门扉打开，喧嚣声扑面而来。
四通八达的空中走廊像一张在城市建筑间织就的巨大蛛网，连接着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城市之外的远方，越过联邦政府设下的多重警戒线，系统副本占据的领域像一座无形的监牢，将人类的活动范围束缚在了这片大约五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
据记载，人类的先辈曾经探索过星空。当人类在星海中的活动轨迹逐渐增加，系统从宇宙深处循迹而来。
随着那艘被系统占据的飞船从半空坠落，它降临于地面，领域迅速扩张，逐步蚕食了大半个星球。当系统的领域范围在高空中合拢，再也没有一艘飞船能够离开这颗星球。
仪器进入那些领域会失灵，人类进入那些领域会消失。
多年以后，有几名曾经消失的人陆续出现。根据那些人的说法，触碰领域的人类会成为闯关者，进入各种杀机四伏的副本，为了通关而努力求生。只有少数强大或幸运到通过了足够多副本还活着的人，才能选择成为“通关者”，带着从系统中获得的奖励，回到现实世界。
从系统降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的时间。
秩序重新建立，现实世界开始变得安稳起来，周边的系统领域很久都没有扩张过了。
当然，维持这种安稳，需要某些代价。
余舟在通道附近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营养剂，打算补充一下考试消耗的精力。这种脱离全息模拟，将考生集中到一起的全新的考试形式，应对起来实在不算轻松。
高跟鞋清脆的声音从身后飞快地接近，伴随着一阵馨香，柔软的触感毫不客气地挤压上来，手中一空，营养剂被人抽走了。
一个声音笑吟吟地说：“小船儿，别吃这个了。考完了庆祝一下，咱们去吃饭吧，我请客。”
女孩子说着转到余舟面前，背着手对她一笑。红裙如火，长发明眸，顾盼神飞。
她是龙宓，余舟高中的同班好友。
“好啊。”余舟回以微笑，欣然回答道。
考试的场所本就接近中心城的内围，附近就有几家餐厅。女孩们亲密地挽着手走在路上，倩丽的身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目光流转，一个个回看过去，余舟闲聊着问龙宓：
“说起来，最后一道题，你答得怎么样？”
考试前一起复习过，按离场时间计算，对方应该也有好好检查过答案。她并不担心龙宓的成绩。但这次考试的最后一道题目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她不确定好友会不会一时激动放飞自我。
希望题库里没有出现类似【我最大的愿望是和小船儿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这种答案……
那就太羞耻了。而且还很可能拿不到分数。余舟默默地想。
“最后一道题？放心吧，我看出它有陷阱数据了。答案是117摄氏度，对吧？呀！”龙宓正说着，不料身边的人猛然停下了脚步，顿时绊了一下失去平衡，发出小小的惊叫声。
余舟伸手将她稳稳地扶住，抓着她的手臂，表情凝重地问：“你写的答案是117摄氏度？”
“是……啊？”看到余舟的表情，龙宓开始不太自信了，犹豫着问，“难道中间有哪个数据我看漏了？”
她俩面面相觑，气氛十分沉重。
垂下眼眸，心思百转，肩膀开始发抖，余舟笑了起来。她相貌精致漂亮，剪着齐下巴长的短发妹妹头，穿着黑白纯色的学院制服，按龙宓的说法“有点像人偶娃娃”，收敛锋芒微笑时，很有几分纯然无辜的风姿。她抬起眼，目光满是促狭，说：“实不相瞒，我的答案也是117摄氏度。”
“……啊，你故意吓唬我！”龙宓反应过来，气呼呼地伸手要捏余舟的脸颊。
余舟笑着一溜烟地逃掉了，龙宓穿着高跟鞋跑不快，追了两步，停下来愤愤地跺了跺脚。
等到在餐厅坐下，餐点送上来的时候，她们又和好如初。
“高等教育资格考试题……”龙宓侧过头看着余舟光脑上的搜索页面，念道。
她双手托着下巴说：“要对答案吗？小船儿你的成绩绝对没问题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余舟一边迅速地浏览网页，一边仿若随口说道，“倒是你，有好好检查过试题吗？没有漏下哪道题没写吧？”
“当然。我检查了足足两遍，两遍。”龙宓伸出两根手指，强调道，“我可能把一辈子的耐心都用在今天了。”
“干得好。”余舟收起了光脑屏幕，称赞道。
两人默契地抬手击了个掌。
笑闹间余舟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记得很清楚。117摄氏度，这是倒数第二道，高分子材料计算题的答案。
但网络上，能查到的所有试卷里，最后一题都是那道高分子材料计算题。
没有人讨论过那道关于“愿望”的题目。
对于这种情况，她倒是很想乐观地认为是初次运行的考试题库出了错。
但也有着另一种可能——那是一道其他人看不到的题目。
毕竟，随着系统的降临，还有一种存在也随之出现了。
……“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