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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9 章 宁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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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多年,潇虹算是懂得朱标,能看得出他此番忧虑不同以往,而且看得出他的忧虑正与日俱增。

魏国公夫人中毒后,有关胡惟庸买凶欲毒杀徐达的传言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时间一久,便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皇帝向来宠信徐达,文武百官无出其右者,而这次徐达府上出事,皇帝却没有丝毫的表示,只在谢夫人毒发之初赏赐了徐家几个宫里懂医的宦官。

朝野上下一时议论纷纷,以为皇帝是忌惮徐达手上的兵权,今番故意冷遇敲打。而徐达淡然处之,低调处理,似乎也印证了众人的猜想。

可是太子身在权力中枢,却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他的父皇像一头猛虎,正潜伏在山林中,屏气凝息,静静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猛虎装聋装傻,极有耐心,因为在等待时机,在挑选正确的猎物。将来猛虎一旦发作,就必然将猎物一击而死,见血封喉。

这次父皇等了很久。等得太久了。这让朱标疑心,父皇到底布下了多大的棋局,想要将多少人一网打尽。

前些日子父皇问他:“丞相胡惟庸,本事如何?”

朱标不敢欺瞒,实话实说:“精明强干,勤恳耐劳,有治国理政之才,且眼界开阔长远,能见数十年后事,可助我大明奠百年之基。”

皇帝再问:“人品如何?”

朱标仔细掂量过,谨慎答道:“其人胆大,或失于轻浮。心思忌刻,似有党同伐异之嫌。”

皇帝道:“高官有才堪用,偶有犯法,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只是,你自忖压不压得住他?”

朱标答道:“丞相乃父皇之臣,只要他臣服于父皇,忠心办事即可。儿子从未想过‘压不压得住他’,一时难以答父皇的话。”

皇帝嘴角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没再说话,放他走了。

胡惟庸其人,确实不好压制。他不光有大才,有大志,还有大胆。

有这三者,做皇帝都够了。

若说忌惮,别说是当今圣上,就连朱标自己,私下里也难免忌惮他。

但眼下大明肇始,天下久经战乱,百废待兴,还需用此人处理大小政事,故而要容着他。

况且朱标受儒家熏陶,深信为人君者当以德服人,待到他日,自己的德行足以服众,那么群臣百官心之所向,胡惟庸未必敢造次。再不济,他自信并非软弱人主,自有驾驭拿捏众卿的本事。

但他这番思量,却不能对父皇全部和盘托出。丞相位极人臣,一个人是否适宜做丞相,不是太子方便评判的,他只敢评胡惟庸其人,却不敢评胡惟庸其位。

皇帝不是冷落徐达,而是要动胡惟庸。那天只有父子君臣二人的谈话,向朱标释放了明确的信号。

丞相的位子不好坐。朱标不由得联想到了杨宪。

洪武三年七月,杨宪担任中书左丞,因李善长劾其“放肆为奸事”而被杀。但到最后,杨宪究竟犯下什么“奸事”,无人知晓。说到底,不过是皇帝不能容他。李善长自以为利用皇帝的心理除去政敌,殊不知自己才是皇帝手上的利刃。

朱标私心以为,胡惟庸做得丞相,那便才尽其用,只要不谋反,人孰无过,德行上的缺失可以申斥他令他改正,大可不必因此而贬他或者杀他。然而父皇迟迟没有下一步的举措,既让朱标看不透,也让他隐隐感到山雨欲来。

种种忧虑,他无人可诉,即便是沐英、即便是亲生兄弟们也不行,唯有自己一个人扛着。他何尝不想同潇虹倾诉,可是潇虹娘家太过显赫,又是武门,朱标不想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这位正在眼前侍奉的吕氏,朱标则根本没有同她分享任何心事的打算。

潇虹十月进了月子房待产,朱标履行承诺,时时到次妃殿里来坐坐,听吕氏说如何帮皇后张罗宁国公主的婚事,听得意兴阑珊。

九月皇帝册第二皇女玉鸾为宁国公主,为其择婿,选中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子梅殷,婚期定在十月。

潇虹有心帮衬提携吕氏,未进月子房时便禀告皇后,说孕期体虚神疲,怕思虑不周、误了喜事,不如请吕氏来帮手,皇后答允,于是便给了吕氏亮相的机会。

吕舒宁见机会难得,铆足了劲认真去做,将东宫的下人们搞得人仰马翻。

从前潇虹行事,一切依照宫规,她只提纲挈领,将主旨吩咐下去,细节之处可由管事人自行按规矩处置,遇到难以定夺处再上报。如今舒宁力求出彩,生怕错漏,细细碎碎都要过问。连婚礼后朝见东宫赐宴金瓶上到底是“鸾凤穿牡丹纹”还是“鸾凤并牡丹纹”都要下人们上报由她拍板,众人不胜其扰。偏偏她生性难做决断,遇事犹豫不决,细枝末节都要纠结许久,下人们生怕工匠那头赶不及做,但又不敢催,只得暗自心焦。

各种馍馍、饼子、缠糖用什么做、做成什么样式什么味道,也要先由她定下了再做去。她定不下,便叫底下人去吩咐光禄寺一气准备四五十种样品,做好了来给她慢慢挑。

心思又不定,早上觉得这样好,晚上又换做那样。金盘觉得大的好,下人们心想大概金碟也要做大的,可次妃改日又说金碟要往小处去做。若说为何金盘要大而金碟要小,恐怕她自己心里并无章法。

这般游移性格本已让当差的仆役苦不堪言,偏偏耳根子还软,容易听进谗言,赏罚失于公允,有些人累死累活没落得好处,倒不如嘴巴抹蜜的人赚得赏赐多。

一时间宦官宫女怨气冲天,结果还是朱标暗中为她收场。

因此朱标听她自卖自夸,心里不免好笑。但他生性宽容,便不做计较,任由她喋喋不休,只淡淡含笑听着而已。

说来奇怪,潇虹刚进宫时偶有犯错,他为她兜底,只觉得她可爱,并不觉得自己如何费力,如今为吕氏善后,只觉无趣。

吕氏一面说,朱标一面敷衍听着,早已心不在焉。他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月子房那头,虽然每天早午晚三次遣人去问,却始终觉得不放心。奈何他不像老四那般自由,不敢堂而皇之地翻墙入室。

远在凤阳的老四,但凡得空便在王府中呆着,和仪华一道照料两个孩儿,共享天伦之乐。

有朱棣帮手,仪华育儿的担子稍稍减轻——奶婆丫鬟虽然可以承担孩子们的饮食起居,但不能替代父母的教育之责。教育子女一事,仪华坚持亲力亲为,朱棣也赞同,因此两人尽可能多花时间陪伴枣儿和栗子。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令王府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枣儿已经开始懂事,又活泼爱动,总爱来逗弄弟弟,戳一戳,摸一摸,像摆弄玩具似地拉来扯去。

栗子又是一副温吞老实的样子,任姐姐摆弄,毫不反抗。姐姐捏着他小脸,他笑,张开一个牙都没有的小嘴巴笑;姐姐手中力道越来越大,他的笑容才开始逐渐扭曲,直到“哇!”地一声委屈大哭起来。

这时仪华轻声责备道:“枣儿,不许欺负弟弟。”枣儿便连忙爬进爹爹怀里寻求庇护,朱棣两幅广袖将膝上枣儿遮住:“咦?枣儿呢?枣儿不见了。”乐得枣儿在他衣袖下“格格”笑。

“四哥你又惯着她。”仪华嗔道。

“我女儿是珍珠宝贝,要娇养。儿子么,从小吃点苦头,长大才像个男子汉。”他笑道。

“这是什么歪理……”仪华道:“女儿也要像儿子一样,修养出好德行,也要知书达礼,也要……”她忍不住又要讲一番道理。

“可是,生为女孩儿,本来就很辛苦了。”他说:“长到七岁就举动处处受限,将来还要离开爹娘,嫁去别人家,看别人眼色生活。又要生育,又要教养子嗣,还要侍奉公婆,操持家务。若是丈夫有志上进、不花心,也就罢了,若是丈夫不上进,败家,坐吃山空,或是花天酒地……趁着我枣儿还在我这爹爹的羽翼之下,宠惯就宠惯罢,你说呢?”

小丫头虽然不能完全懂得爹爹这一大篇复杂内容,但听见最后一句爹爹说要宠惯她,从爹爹的大袖子间冒出头来,冲着娘亲直点头。

仪华又气又笑,刮一刮她小鼻子:“你这小坏蛋。”

又抬手去刮朱棣的鼻子:“既然四哥说得这样窝心,那便听你这次。”

朱棣趁孩子们看不见,偷偷亲了她指弓一下,闹得仪华羞红了脸。

朱棣忽然有如此感慨,乃是因为玉鸾的婚事。

他成婚前,是最被玉鸾黏着的哥哥,眼见自幼在皇后身边娇养的妹妹要出嫁,自是十分舍不得。

虽然梅殷精通儒学,武艺高强,个性正直坦荡,样貌也英俊,倒是个不错的妹婿人选,但这都是在外人面前,怎知他回家与玉鸾合不合得来?玉鸾在宫里时,偶尔任性起来,一众兄弟中只有他和太子招架得住,若是嫁到梅家,有什么不顺意的地方,任性发作,梅殷会怎么对她?梅殷会像哥哥们这样宠着她、让着她么?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况且当时宁国公主驸马人选一出,出乎众人意料。毕竟九月间梅思祖和吉安侯陆仲亨赴召回京却迟到半月之久,被有司弹劾,皇帝下令收回陆家的公田,停了梅思祖的岁俸,以示惩戒。

怎知才过去短短几日,梅家的侄儿突然成了皇帝的乘龙快婿,梅思祖成了皇帝的亲戚。可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的心思变化多端,深沉难测,常人摸索不透。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这门略带反常的婚事,显然也是皇帝棋局上布下的一子。

“虽然是棋子,但或许也能结一段美满姻缘呢,”朱棣看着正在抚拍孩儿的仪华,自我安慰地想:“惟愿阿鸾能有我们这样的福气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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