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正月二十七日,皇帝命曹国公李文忠为正使、长兴侯耿炳文为副使,册太傅中书右丞相魏国公徐达长女为燕王妃。仪华在徐家着翟衣行礼受金册,正式受封为王妃。
二十九日,谢夫人以王妃之母的身份带徐家仆役将妆奁床帐等物送至燕王府铺房。
二月初二,行亲迎礼。
前一晚淅淅沥沥下了整夜的春雨,将谢夫人愁得辗转难眠。徐达见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一遍遍走去窗边看、在窗与床间来来回回坐立不安的样子,觉得好笑,反而将原本嫁女的怅惘冲淡一二,歪在床上支着胳膊冲她笑道:“睡罢夫人,明儿也是你的大日子,还要在众人面前亮相呐。”
惹得谢夫人毛躁骂他:“就知道睡,没心没肺的糟老头子……”
“天要下雨,我不睡也没用啊。要是我不睡,能换得雨停,那我就不睡了。”徐达下床走到窗前,双手捉着她两肩推她去床沿坐下,笑道:“夫人呐,安心歇息罢,为夫这就点兵征讨龙王,让他给我仪华放晴。”
气得谢夫人拧他脸:“龙王听你这套油嘴滑舌才怪!”不情不愿回床上躺下,又念叨:“唉,明天要是还下雨,仪华衣裳里三层外三层的,万一被雨打湿了,多难受?也不知道女轿夫脚步稳不稳,明儿要再多给些赏钱。宫里送来的红棉布鞋不禁水泡,女轿夫们脚下打滑摔着女儿可怎么好?她明儿满头的钗环,可别伤着……”
正念叨着,听见徐达呼噜声响,谢夫人又恨男人心宽,又恨自己睡不着,将徐达踹了许多脚,徐达梦里还吧唧着嘴说梦话:“没事儿,夫人,放宽心,没事儿……”
谁知雨没下到卯时竟真的停了,第二天乃是响晴,天空一丝云也无,一轮干干净净的圆太阳自东方跳上苍穹,碧空丽日,一望无际。春寒虽仍料峭,风中已经有了暖意,令人嗅得见春的脚步,心情为之愉悦。地面虽湿,却无积水。
“好雨知时节!老人们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再没错的。这场雨是老天给咱们女儿洒扫洗尘呢。”徐达睡了一觉被夫人揪起来更衣准备行礼,闻着雨后的清新空气,舒舒爽爽,不由得笑叹。
谢夫人见雨停也欣喜无限,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妆镜前,一面让红玉给她厚厚地施打脂粉,一面笑骂:“还真被你这糟老头子说着了。昨晚我可真是白白失眠一场。”催着婢女们快快为她更衣毕,又要赶去看女儿。
这时仪华已梳妆打扮齐整,来给父母请安。
她平日不爱脂粉华服,只取淡雅自然,今日新开了脸,悉心妆扮,一身燕居冠服,盛装靓饰,如素玉鎏金,光彩夺目,饶是自幼看她长大的父母,也觉眼前一亮。
谢夫人见女儿出落得如此美丽,满心喜欢,骄傲之余,越发不舍,又要掉泪。徐达忙笑着拍拍她肩膀。
行醮戒礼。
潘管家已安排人在祠堂陈设祭物,徐达携夫人同仪华至祖宗牌位肖像前奠酒,口念祝词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嫡长女仪华出阁,嫁与皇四子燕王为妃,愿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仪华此去,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潘妈妈送上酒馔,请仪华饮酒进食。
饮食毕,徐达与夫人在正堂端坐,潘妈妈引仪华至父母前,各四拜,再请父母致戒辞。
其实这些天谢夫人已同仪华反复嘱咐了许多话,临出阁,夫妇二人还是忍不住在“孝敬公婆、侍奉夫君、夙夜无违”的场面话外多说几句。
徐达一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见惯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大场面,早前还劝夫人不要落泪,到这时他自己泪意汹涌险些忍不住,含泪笑道:“爹爹想说的话,洪武六年你进宫前,爹爹就说过了。你向来做得好,爹爹对你放心,也以你为傲。家里你不必太过牵挂,想家时,若有机会就常回来看看。”再说,就真要哭出来了。
谢夫人也哽咽道:“家里不用你去争什么,家里什么都不缺,爹娘对你无所求。好女儿,你好好珍重自身,和燕王好好过日子,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仪华听完,忍着泪深深向父母拜了一拜,起身与诸位到场的族中长辈一一见礼辞行。
礼毕,潘妈妈和阿绿阿蓝等人簇拥着仪华回房,改换翟衣,等燕王来迎亲。
燕王那头,也在宫中行醮戒礼。
朱棣着衮冕,四拜皇帝,以金爵饮酒,跪听戒辞。
太子和秦王晋王成婚时,皇帝曾训诫他们礼敬正妻,不可轻慢,更不可宠妾灭妻。因朱棣早就摆明不纳妾,这句便省了。皇帝道:“自己挨打讨来的圣旨,自己收着,将来可别反悔。”虽然当时生气,过后想想,反而对四子生出赏识——这孩子,重情义。
“请父皇放心,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朱棣四拜皇帝,平身,再四拜皇后,听戒辞。
皇后笑道:“你和徐丫头都是好孩子,娘没什么可担心的。多嘴嘱咐你几句。娘知道徐丫头在你眼里是个十全十美的完人,可夫妻真正过起日子来,难免遇上鸡毛蒜皮,最是磨人。若某天你发现徐丫头有什么不合你心意之处,也需多多忍耐包容,多念着她的好。女儿家,离开娘家独自一人跟你过日子,不容易。”
朱棣道:“儿子定会对她好的。”四拜平身,礼毕,辞别父皇母后,更衣,换上皮弁服,出午门,至承天门外乘象辂,往徐家去,往她身边去。
徐家前一日已在正门外搭设好幕次。昨夜有雨,小厮们连夜张着雨布遮蔽,未曾淋湿。象辂渐近魏国公府,奏乐声中,朱棣隔着帷幔望见幕次,骤然紧张起来。
他是天潢贵胄,如辉祖一般大时,便出席过隆重典礼无数,如今一场婚礼,竟让他如此忐忑,生怕出差错,手心沁出汗。
象辂行至徐家门外,礼官跪奏道:“请燕王殿下降辂。”随后引朱棣至幕次。
听得魏国公府内高唱:“燕王奉制,行亲迎礼!”两名礼官在前,引出主婚者中山侯汤和夫人胡氏,胡氏向朱棣行一礼,请他入徐家中堂。
朱棣深呼吸一口气,大步跨过国公府门槛。徐夫人跟随,之后又有一队宦官捧礼物入内。
进入中堂,徐夫人立于中堂内左侧,谢夫人立于右侧,两人东西相向。
这时两名女官引仪华出房,立于谢夫人下手。
仪华走出来时,与朱棣视线一碰,含羞一笑。这一笑嫣然,令朱棣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一颗心砰砰乱跳。
他中意仪华,并非出自容貌,但此刻他只觉得世间女子之美丽,莫过于此。
青翟衣,后宫无数人穿过,他却只认仪华穿得端庄秀丽、高贵天成;红罗大带,宫里谁穿翟衣都曾搭配过这个,可他头一次发现这大带束在腰间竟能格外衬出女子身段盈盈;更不用说那含露桃花似的面颊,那双灵动的凤眼……
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子,就站在他面前,就要嫁给他了。
越是离得近了,越觉得一切美好得不真实。
朱棣屏息凝神,准备进行下面的仪式,突然被房外一串“汪汪汪”的狗吠吓得浑身一激灵。又听见辉祖竭力压着嗓子叫唤:“旺财,不许进去,回来,旺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