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前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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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鲁依然保持着沉默。

黎麦尔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其实你跟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是我擅自将你请了过来。我深表歉意。”

“因此,我想与你进行一个交易。我需要你在裁决庭上作证,海廉长期与拉赫特·安提诺米进行着索伦森人的交易。对方也时常送来奇特的水以备实验。lasly地下的状况便是进行实验后的结果。”

黎麦尔停顿片刻,等安德鲁把这段话消化完。他端着红茶的手很稳,正如他对这场谈判走向的把握般。

“我也清楚这对你来说的风险巨大。不过我可以保证安提诺米家不会找你麻烦,而且西里斯家会为你提供一生的庇佑。当然,除此以外,你还可以开出一些条件,只要不损害我们共同的利益都好商量。安德鲁先生,你意下如何?”

安德鲁终于抬起头,眼里却没有黎麦尔想要看见的神色。黎麦尔心里略微有些不满,继续加大自己的筹码。

“或许你想要一个爵位?”子爵的爵位倒也不是讨不到,可相对而言,黎麦尔更想支付一些肉眼看得见的报酬。

安德鲁的头又低下去,仿佛红茶杯中长出了一朵玫瑰花。他也没做出其他什么动作,可看他的神色,谁也能看出这个人内心的纠结。

黎麦尔也在心中衡量。如果安德鲁讨要金钱、土地等报酬最好,如果他想要个爵位,也不是不能给。可对方如果再狮子大开口,自己就得动用一些特殊手段了。

终于,安德鲁缓缓摇头。即使在对话时,他的目光也没有直视黎麦尔。他只是低着头,谦卑地说,“我不需要爵位。”

“我……我想要很多很多钱。”

黎麦尔放下心。钱的事都好办。“……五千万如何?它足够你挥霍余生。”

安德鲁一怔,默默点头。

之后黎麦尔又跟安德鲁分享了一番安都的风土人情。虽然是他单方面的分享。有时黎麦尔也想对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可他也无所谓。安德鲁听不听都与他无关。

这只是他为了维持贵族脸面所做出的必要礼仪。

相较于氛围尴尬的客房,玫瑰园里的对话要和谐得多。

“这个季节,玫瑰花也会盛开么?”弗里德惊奇地问。

“安都的玫瑰花四季常盛。”希农回答道。“因此,也有人建议将玫瑰列入我国的象征之一。”

弗里德讪笑,“国王陛下不会同意的吧。”

证据就是目前斯特利尔国还没有所谓的“国花”之说。

“是。玫瑰太过娇嫩。它需要主人精心呵护,才会回以最美的景色。您不这样认为吗?在玫瑰园中的玫瑰才是最美艳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而离开了玫瑰园,它的美丽就将被杂草掩盖。”

“我可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从未在野外看见过玫瑰。”弗里德开了一个小玩笑。而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也是希农理论的佐证。野外是看不见玫瑰的,因为它需要呵护。

弗里德觉得自己该岔开话题了,“不过同样是培育,西里斯家的玫瑰与我在其他地方见到的玫瑰也截然不同。它们好像更有生命力。”

“那是因为我们有进行近乎于苛刻的培育。从水源到土壤、阳光、剪枝等等都遵循特别时间表。西里斯家雇佣的仆从,一半会跟随在主人身侧,听候差遣。另一半则日夜轮班,照顾着这些玫瑰。”

“看来西里斯大人和夫人都非常喜爱玫瑰。”

“是的。”

这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希农看了一眼天色,“您请回吧。晚上会有暴雨。”

“你呢?”

“我得照看这些玫瑰。”

玫瑰比人更重要?弗里德有些不理解贵族们的想法。但他也明白,目前风气就是如此。他曾见贵族派仆人跳下海水,只为了寻找自己遗失的胸针。

有些人觉得同类高于一切,而有些人则认为贴有自己所有权标签的东西比没有贴标签的陌生人更为重要。

弗里德向希农告别后就回房了。

而傍晚果然下起了暴雨。安德鲁一直站在窗侧,凝视着风雨中的仆人与玫瑰。

这让他想起了给母亲送葬的那晚。弱小可怜的女佣们拼命护住比自己贵重多的玫瑰。女佣的身影逐渐与自己重叠,玫瑰则被工厂的货物所代替。

安德鲁猛然往后退了几步。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所在的房间,重新认识了房间里的黄金,又重新认识了五千万金镑。

啊,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他为了五十便士而向主管跪地求情的样子,他为了五十便士夜以继日的样子。自己所坐的椅、自己所睡的床、自己盖住的被褥,只要不小心切下一小块,就能卖出他前半生的薪水。

来到安都的日子是多么陌生。安德鲁笨拙地切下大半个牛排时,他甚至能感受到从餐桌右侧传来的嘲笑与讽刺。他不敢漱口,因为害怕弄脏瓷器。他不敢换衣服,因为他害怕脱下时会弄坏衣上的装饰品。他都不敢走出门,因为来自他人窥视的目光会令他低贱的过去无所遁形。

他与这里是何等格格不入。

西里斯少爷傲慢的嘴脸又折射在窗户上。明明是他在求人,却好像安德鲁在求他。而那不加掩饰的傲慢正与安德鲁记忆里的主管重合。

——“请等等!奥利弗大人!”

——“我们需要的是勤勤恳恳的工人,只有勤劳的员工才能让棉朗从众多工厂中脱颖而出。偷懒的我们不需要!”

——“工资已与你结清,请你去其他的工厂工作。”

与黄金无缘的过去、与贵族无缘的过去,满是黄金的房间、与贵族相品的红茶……这些昏暗的、肮脏的、明亮的、辉煌的经历一一被放入脑中器皿,再由安德鲁随心搅拌。

他在搅拌汁中浮浮沉沉,却在看到器皿底部的东西时骤然清醒。

是墓碑。

母亲的墓碑。

世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的墓碑。

那些汁液都渗入墓碑下的泥土。

——“被砸碎的围栏、空无一物的木桶、与老鼠争抢的面包屑、讥笑的儿童、病重的母亲、谩骂的监工、昏沉的头颅、灰色的厂间、倒下的同事……”

——“没有人会在意你们,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们。”

——“而愿意将你们从痛苦中解放的人,也唯有你们自己了。”

安德鲁狠狠地、攥紧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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