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元看呆了,心里默默的想着:我大明竟有如此神乎其技,若能广收此等奇异人士,驱为先锋,当得是所向披靡,驱髡大业有望啊!
到得宅邸之中,李广元先安排他们到一处跨院休息。各人洗漱更衣后,又喝了一盏凉茶,便有家仆来请:“老爷已经在外书房备好酒宴,请各位赴宴。”
跟随仆人来到外书房,李广元早已在院门口相迎,又是一番谦让后,才让海象和尚坐了主宾。席上众人把酒言欢,罗和图善饮,又说起了当初跟着罗和英血战三良的故事,众人无不击节赞叹,说起青霞故事,又是一番磋叹感慨。都说若是天下百姓和这位姑娘一般,何愁髡贼不灭。
几人聊得入港,酒添了又添,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此刻罗和图喝的酩酊大醉,由两个家人将其送回了跨院休息。席上只剩下了李广元、罗和英和苟循礼三人。李广元让家人先撤了残席,换了几样精细小吃,沏上当年的新茶,这才转入了正题。
“法师、林兄,这次髡贼再袭广府,矫号称制,是有心在这里割据一隅,还是打算挥军北上,逐鹿中原?”
“琼州髡贼是不会回去了。”罗和英首先接话,“但要说他们挥师北上,逐鹿中原,却也是无稽之谈--广东这一块肥肉,只怕他们也吞不下去。”
言罢他笑了笑,端起茶盏--喝得却并不是新茶,而是用井水镇过的澳洲水,又抹了抹沾上澳洲水的胡须。这澳洲水最是清凉去火,尤其是用井水镇过的,好一阵的心旷神怡。这才接着说:“髡贼在各府、州、县广授伪职,必存了经营两广之念。如今髡贼新法层出不穷,听闻又搞了公务员考试,已然是存了割据这南天一隅之心。”
这算不上什么稀罕的判断,即使是避居乡村,极少进城的李广元也多多少少从外来人的口中知道目前的形势。髡贼割据广南已是定居--若非定局,他也不会来铤而走险掺和这浑水。
“……只是要再北进,却也是万难。髡贼用兵不同流寇。流寇皆以裹挟的莠民为前锋,精锐在后。看起来声势了得,每起兵席卷了三五县就能号称十万之众。髡贼所用的却是自练精兵,每次要攻打某处,总是先聚精兵于一处,又借着髡贼的火器犀利,就算官府能有雄兵百万,却总也打不过他们。”
这几句,原本不是罗和英的见识,而是数年前他和一位黄义士交谈得来的信息。说起这位黄义士,当初虽只见了一面,但是二人倒都是惺惺相惜,黄义士当初和髡贼真刀真枪的见过阵仗,说起髡贼的各种情形,可比身边这个自称“髡事通”的海象和尚强多了
说罢,他先看了看李广元的脸色以判断自己这些话是不是说的太重了,有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的嫌疑。看到李广元果然面露踌躇之色,急忙又把话往回圈:“那髡兵虽然精锐,毕竟数量上还是要少许多。纵然他全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这两广横亘数千里,大山层峦,还有不计其数的俍、侗、瑶……原本多是不服王化之辈,如今髡贼来了,只会趁机作乱。而各处又有许多朝廷的忠义之士起兵。髡贼处处分兵,已然有了疲态。”
这番话倒也不能说是假话,从1635年攻占广州开始起,绵延不绝的治安战便在两广各地展开,尤其是粤北各处,一度更是如火如荼。不过经过1636年一整年的治安整肃,这种遍地烽火的局面已经大为好转,虽然治安战在许多地方依旧零星的存在,但是再也没有1635年年底到1636年年初那一段时间地方面危如累卵的局面了。
但是对身处元老院的“重点治理区”东莞县的李广元来说,远方的消息实在有限,他也只是隐隐约约的听说了一些暴乱的事情,局面发展到了哪一步,他是完全没概念的,只能听二人胡扯。
苟循礼也赶紧来添油加醋:“罗兄所言甚是,髡贼虽自称先宋苗裔,样貌相类。然膻腥已久,髡发短衣,行髡礼髡俗,绝非中华。彼之人少,自登岸蛊惑乡野愚民,帅众以利驱之,全无大义,只因义在我大明。髡贼其势汹汹,实甚惧我大明。前何总兵驱髡战败,髡贼所收之降卒,俱判以恶役苦劳,以消磨其志。贫僧在广府所遇何总兵士卒自琼州归来者,俱言髡贼驱使甚苦。偿闻流寇、东虏多募降兵以充营垒,然髡贼不用,非不能用乃不敢用也。髡贼所侵州县,亦有斯文败类从之,髡贼皆不敢用,圈之‘学习班’,教蛮夷之学,毕以髡学试之,方可授微末小吏。髡学虽有种种精妙,其利皆在工商,不若我中华孔孟之道,浩浩荡荡,上下千年。以工商之学而治天下芸芸众生,皆为歧途,此诚胡虏无百年运也,髡人必亦知之。是以髡贼畏我大明之义!”
自逃离广州城以来,苟循礼还是头一次能这样直抒胸义,一番话十分的畅快。他扫视了李、罗二人,发现他们还在细心琢磨自己的这篇华夷之辩,得意之余忙把自己信马游缰的高论拉回,“贫僧昔日在临高时,观髡贼练兵,确有过人之处,将兵虽众,如臂使指,号令俨然。然髡贼每练一卒,所费甚重,粮饷军械,不无十倍于我兵。髡贼重商,以其行贾之利,哺其军资。可叹我大明之商贾,为蝇头小利而蛊,勾连通渠,却没想到今日之财资,皆为明日之刀剑。”
苟循礼说到这里,猛然间却发现李老爷正悠然自得的喝着冒着气泡的澳洲水。这澳洲水不也是商贩运过来的,这一干“反髡”之士却却安然享之。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心中暗暗羞愤。然而他毕竟是“客”,自然不能指摘别人,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压压心中之火。
李广元此刻满腹的盘算。贸然的起兵抗髡他是不甘愿的。一则他的本钱有限,不过区区数百庄户长工而已。髡贼只要兴兵讨伐,这李家围顷刻便会灰飞烟灭。异能人士的到来,多少给了他一点勇气,但是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下定决心。
李广元的反髡动机,颇为复杂。其中既有对髡贼“厘清田亩”给他的造成的财产损失;又包含着亲族亲信被抓让他失去了面子的愤懑;但是最关键的是,他内心身处对“当官”的渴望。
不错,这位在本地颇有势力的李家族长,虽然宗族繁茂,财产众多,但是族中迄今还没有过一個举人,在全县来说,他家只能算是“大户”,还称不上是“缙绅”。
没有显赫的功名,李家在东莞始终是低人一头,和缙绅们打交道也每每也占不了便宜,办起事来,别人一张名帖就能办得事情,他得花上大把的银子。
奖励科举,鼓励族中子弟读书这些事,他自然也是做得。但是李家一族绵延虽久,但是真正发迹是从李广元的父亲那一辈才开始的。想在科举上有所突破,着实还急了一些。
因此他对“偏门”颇为在意,国子监开捐的时候,他替族中子弟捐了监生--但这毕竟和正儿八经的科举功名不一样。
前些日子,过去的一位朋友专程来拜访,暗示他朝廷即将反攻,只要他能“起兵呼应”,功名不成问题。李广元这才下了上船决心。
罗和英一边时不时的插上一两句话,一边注意着李广元的表情。他也明白李广元虽然“上船”,但是依旧是“首鼠两端”,得有些东西来坚定他的心。
他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李兄,这次我来给你带了几本奇书。”
说罢,喊来自己贴身小厮直去取书过来。李广元接过书就感觉纸质甚细,再一看这书面上画着一名手持朴刀,背插硬弓的银甲武士,骑在一匹黑马之上,那马前蹄扬起正昂首哮立于漫天风雪之间。一见此画便觉得武士萧杀之气夹携着画中的风雪扑面而来。画侧有一行行书“大雪满弓刀”,又有一行硬朗的小字“大明经略辽东始末”。再仔细一看,就发现刚才被武士画像所吸引而忽略的题头那“战争史研究”五个宋体字份外的煞风景。这五个字下还有小字“辽东战局专辑”,书面下方又罗列着“登莱之乱对辽东局势之影响”、“浅析八旗制度”、“黄台吉登基始末”……李广元看的直摇头,好一副将军出塞图被这些胡涂乱写的字给糟蹋了。
海象和尚一眼便识得此书,“这可是髡人的《战争史研究》?”
罗和英故作讶异的问道:“海象和尚看过此书。”
“此书去年便流传于广府、江南一带,我与学社同好也一齐研习过。”
“请先生给我等批讲一番。”
海象和尚也不推辞,挑着里面的重点,又说了一番。李广元一边听着,一边随手翻了几页,大概看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