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彭老爷来拜,这是拜贴。”
随着家人的通禀声,被称作老爷的男人从鱼池边转过身子,不论按照哪个时空的标准,他都是个老人,他拍了拍手上鱼食的碎屑,这才不紧不慢的问道:
“哪个彭老爷?”
“就是原来本县的县令……”
“是他啊。”
这个男人正是彭寿安推荐的本地“乡贤”欧阳熙。欧阳熙自己并无功名,不过儿子欧阳达却是天启四年的举人――在阳山这个科名不显,专出武人的地方,他家算是头号的缙绅了。
欧阳家的家宅原本在阳山县城内,当初瑶民破城的时候,他家也遭了一番浩劫,虽说细软和家眷都事先转移到了乡下的寨子里,可是城里的住宅也被糟践的不成模样了,澳洲人来了之后,局面也未见平靖,他又有意避嫌,便干脆借口房屋破败,不再回城,待在下乡下的寨子里观风色。
因他家的根基在城关,所以欧阳家不似其他缙绅那么对元老院冷漠,甚至拒绝缴纳钱粮。王初一来阳山的时候,虽说在缴纳多少合理负担这上面讨价还价的一番,可是议定之后的钱粮他也是一粒米不少的都缴了。
虽说欧阳熙打心眼里希望大明能回来――毕竟欧阳达的举人功名是大明的――并不喜欢这个外来的新政权,但是在明面上他依旧是尽量敷衍。毕竟澳洲人的实力,他多少也是知道的。若是大明真得要亡,他也无意让家族为大明殉葬。
王初一要剿匪,他欧阳熙自然是赞成。他家是头号缙绅,有钱有粮有壮丁,一般的土匪自然不敢招惹,但是他家人口众多,人脉极广。纵然土匪能买他欧阳家一个面子,可不见得买欧阳家亲戚朋友的面子,何况他家里还有大量的土地和其他产业,团勇再多也不能面面俱到,故而少不得和各路绿林好汉“交个朋友”,破费些钱财来保平安。若能剿了孙大彪,自然是好事一桩。
后来又听说王县长要招安孙大彪,这也没出乎他的预料:这在本地算是常态。所以他既给县里缴纳“合理负担”,对来要粮饷的孙、冯两股土匪少不得也破费几个,若是有一天大明官兵打回来,照例也会“襄助粮饷”。这对欧阳家来说,并不是多大的负担,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求存之道。
然而孙大彪公然在大崀圩偷袭王初一,和澳洲人彻底翻脸对着干,这却是大大出乎了欧阳熙的意料。
澳洲人的实力欧阳熙亦是知道的――阳山并不是个消息闭塞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商人经常路过此地,澳洲货他见识过,澳洲人的事他也听说过。
虽说阳山这个地方偏远,澳洲人拿不出多少人马过来。但是真要惹恼了他们,孙大彪这些人的战力决不是澳洲人对手――毕竟澳洲人当年可是打败过何总兵的数万大军的。
然而他听说县里的两大土匪头子孙大彪和冯海蛟都受了朝廷的招抚,当了什么阳山左右翼把总――虽说自古便有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说法,但是孙、冯二人在阳山劣迹斑斑,居然堂而皇之的当了官兵,让欧阳熙在心里暗暗鄙夷。
然而不管他鄙夷也好,欣赏也罢,大崀圩的一把火让阳山便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新来得“大宋”大家瞧着不靠谱,打着“大明”旗号的孙、冯这几伙人又是一帮子土匪,这两方各自宣称自己代表“王法”,四处派人征丁征粮。欧阳寨这里也来了好几拨人,欧阳熙的应对便是“说好话,不使钱”,来得使者都派人热情招待,好酒好菜的伺候着,说到要粮要丁自有管家哭穷。总之,一毛不拔。
倒不是他吝惜钱粮,实在是这阳山的局面一时间扑朔迷离,谁也看不透接下来会怎么样,他自然不愿轻易站队。
与此同时,他关照儿子囤积火药,打造兵器,修理寨墙,做好打仗的准备――倒也不全为了防备澳洲人或是孙、冯二人,而是如今的阳山彻底没了王法,不但各路歹人都趁机为匪,连带着县里的一些大户也借机新仇旧恨算老账。一时间村村生火,寨寨冒烟,欧阳寨里也挤满了附近来避难的百姓。
前些日子,他听说澳洲人又派来了新县令――居然还是个女的――欧阳熙一度不信,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当县令的!虽说出过个武则天,可她也是先当了皇后再当皇帝的。后来听说真得是女人当县令,立马服了一颗大宋药丸。
然而几天前,却传来了惊人的消息:这位女县长居然亲自出马,荡平了大崀圩,生擒活拿了孙大彪全家。欧阳老爷自然也是不信的――孙家是积年的老匪,历代县令都拿他没辙,如今又受了朝廷的封赏,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怎么会被躲在县城里的一个女人给荡平?
然而他派到县城去的探子回来却把孙大彪等一伙在县里示众的狼狈模样绘声绘色的说了一番。让欧阳父子不得不信。
不管这场大胜是女县长亲自下场还是澳洲人另派了精锐过来代办,孙大彪的覆灭却是实打实的。大崀圩是瑶区的要道,澳洲人拿下来,不但日进斗金,且拿住了永化瑶民的命门。
这一下,澳洲人虽还说不上翻盘,却已占了上风。冯海蛟恐怕亦蹦跶了不几天。以他的阅历来说,以欧阳家在县里的地位,不可避免的要遇到“站队”的问题――自家该何去何从呢?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彭寿安突然来访,肯定不是来和自己喝茶的――多半是奉命前来。欧阳熙摸不准对方的来意,他有心想和儿子商量下,但是欧阳达前天去了另一处庄子,并不在家中。
彭寿安是大明的县令,降了澳洲人之后又当起了什么“顾问”,欧阳家他自然亦是来过的。虽说当初欧阳父子对彭寿安颇有“不齿”之意,但从不表露出来。只是小心应付,征“合理负担”的时候,他亦对彭寿安有所“表示”,因而只定了一个较低的数字,双方算是有些交情。
此时他忽然到访所为何来呢?
下人见老爷面上阴晴不定,颇为迟疑,便道:“那小的去说老爷您不在家……”
“不,不。”欧阳熙忙止住他,眼下这个时候不见彭寿安显然是不明智的,从这女人到阳山之后的作为来看,杀伐果断,冷酷无情远在王县长之上,必是个强项令。如今她刚剿了孙大彪,正是立威之际,不宜扫她的面子。
“更衣!开正门,说我亲自迎接。”欧阳熙吩咐道。
欧阳熙换过待客的衣冠,迎了出来。却见彭寿安带着几个髡人随从,正在滴水檐前等候。他赶紧理了理衣冠,满面笑容的趋下阶来揖让。将彭寿安迎入厅上叙礼。
二人互拜完毕,一面扯椅儿分宾主坐下,左右捧茶上来。吃茶之间,彼此客套了几句。欧阳熙先恭维了几句新来得县长“有勇有谋”“雷霆万钧”,除了阳山的一大祸害,百姓们都是“如逢甘霖”云云。接着又称颂了几句彭寿安“襄助军机”“济世安民”。虽然知道这是奉承话,他也根本说不上什么“襄助”,彭寿安心里听了依旧十分受用。亦照样奉送了一番奉承话,无非是“乐善好施”“造福桑梓”之类。
两边客套话说罢,欧阳熙开口道:“先生今日特意来到敝寨,不知有何见教?”
他的来意,欧阳熙大约猜到了七八分,无非又是为了钱粮二字。他心里其实早已判断停当,预备花上五十石粮食和三百两银子,且打发了他去。若是要谈其他,那便要好好的打一番饥荒了。
“此次学生前来,一是代表敝县长代致问候:欧阳先生是本县的贤达,如今阳山是多事之秋,百姓如鱼游釜中,希望欧阳先生能出来多多为百姓做事谋福利。”
“好说,好说。”欧阳熙一时间弄不懂他的意思,只好敷衍道,“我家世居阳山,阳山既有难,自当出力。”他估摸着,这无非又是为要钱粮开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彭寿安道,“既如此,学生也不转弯抹角了。其实学生此来,是奉县长之命向先生‘借兵’的”
“借兵?”欧阳熙愣住了,“先生莫要说笑,学生不过是一介草民,哪里来得兵丁?”
“在下并非说笑。”彭寿安正色道,“若论团勇丁壮,阳山县内有哪家能与先生家相提并论?”
要说人数,欧阳家的团丁人数的确是全县第一,这个欧阳熙自己也没法否认。若是扫地为丁,足可以拉出二三百团丁来――而且他家团丁的武备是县内最强。
欧阳熙暗道不妙,这“借兵”不怀好意!
“若论团丁人数,敝庄的丁勇倒的确不少――只是他们多是乡间百姓,守护庄园家宅尚属称职,若以‘兵’论,相差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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