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仇师傅近乎绝望的无奈表情,郝二爷少不得把“外援”再搬出来给他鼓气。
“你莫要灰心:此次石翁已经专程从京师和苏州请了高手过来。不日就能抵达。到时候你们多多合计,说不定能想出法子来。”
仇师傅却是一脸难色:“可是这银子……就算我们用纯银做出假的澳洲银币――我们也是赔钱啊!如果不能进一步降低银子的看色……”
郝二爷道:“你是做假银子的老手了,元宝里灌铅可不是什么新花样。”
“元宝里灌铅容易,这银元如此之薄,如何灌得?”
“我若有法子,还用得着请你们么?”郝二爷有些不耐烦了,斥道。
“万一有人剪开用,不就……”
“不会的。”郝二爷很有自信地说,“髡贼明文规定不许破坏银币。他们只认整个儿的。”
几天后,郝二爷乘着一顶小轿,照例带着四个仆役两挑布施出大东门,往永泰寺进香。这算是郝二爷的老习惯了――他虽然不是广州土著,但是自打来到广州,每个月必来进永泰寺香,进香完毕还要在附近游览一番。
大东门此时只有紧邻城门之处略有街坊,其余都是未开发的丘陵。沿路丘岗起伏,绿树环绕,浓荫蔽日,到处都有溪水清流,是城外踏春避暑的好去处。许多本地缙绅大户都在这一带修筑有别业。
永泰寺便修筑在这一片胜景之中,此寺别号“太监庙”,因为它是成化年间曾在广州提举市舶司的大太监韦眷捐资修建的,又得了明宪宗皇帝的“赐额”。因为有这层关系,该寺不但建筑宏丽,且一直是广州最大的宗教地主之一,历经一百五十多年不败。
郝二爷在寺院外下了轿子,领着仆役们进寺。他是这里的“贵人”,一进门便有小沙弥去禀报,知客僧出来招待。
他在大殿拜过佛,进了香,布施了衣物食品。一面与知客僧敷衍一面四处打量,眼瞅着时候差不多了才问道:“近日可有李姓的外地来的客人来此?”僧人回答确有老少男女一大家,远来烧香还愿,目前租了后面一进小院。
“这是我的一位贵客,特来广州进香。烦请师父通禀一声,”
名刹大庙都备有精洁房舍院落供有钱的大户游玩进香的时候居停过夜,相当于高级旅馆。郝二爷这样的商贾有远来的客人住在这里并不为奇。僧人不疑有他,引着一道去了。
通传之下,里面便称“有请”。
郝二爷带着贴身小厮进得院内,早有个仆役在院中迎候,满脸带笑的将他迎入正房。
正房当间一个檀木的八仙桌,坐了五六人等,左边有一人站着,便是前几日来他店铺中送信者,右边正站起一人,看着面善,此人走上前来招呼。
郝二爷作揖道:“敢问哪位是‘四先生’?”
此人却笑道:“郝二爷,三年没见,不识得我老孟了?”
郝二爷打量来人:穿着一件天青湖绸道袍,头戴方巾,未着玉石挂饰之类,四十许岁,似个管家打扮,团面上却又满是生意精明。
思量着:“三年前?这人口音在徽浙一代,三年前我曾去安徽谈过纸墨生意,又姓孟,莫非跟那泰斗有关……”口中不自觉的说“难道是云黑斋的孟掌柜?”孟掌柜脸上更喜三分“正是愚兄孟国路,四先生的事不忙说,待愚兄向你引荐几位前辈高人。嗯,站着这位青城的王速少侠,字去疾,送信时你已经见过,最是嫉恶如仇。还请去疾先到门口守望一番。”
王速话语不多,抱拳便出门去了。
孟国路先是向屋里人介绍:“郝二爷名芳,表字近芝,急公好义、忠于王事,最精笔墨古玩,这次研究宋钞,大事都要托付于他。”
屋子里顿时是一片“久仰”之声,孟国路一一介绍座中诸人。
这当中间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人却十分的精神。这便是人称“范李”的李待招。他原是工部宝钱局的刻范匠人,专做各种“母钱”。朝廷铸钱虽是各省宝泉局自行鼓铸,但是都要由户部颁下“母钱”。再以母钱作范,做出子钱,最后才能出模铸钱。所以这“母钱”的制造便最为关键。
“范李”在户部供职四十多年,各朝历年铸钱用得“母钱”尽出其手,前些年退职在家养老,如今户部宝泉局的供职的匠人,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
他们这些凭技艺吃饭的匠人在大明,微末时固然没什么地位,做到大匠供奉,自然也有一份本事带来的傲气在身,平日里也是见惯了堂官、阁僚的,都是客气见礼。只含笑躬了躬了身子,道:“老朽李富贵痴长几岁,此番出京,也学人做个员外,见笑了。”
老者左手一位老太太,看着娴静稳重,持一串珠,宛如吃斋念佛的女居士,竟然就是颇为神秘的“乱笔刘”,郝二爷略吃了一惊,不免盯着多看了两眼。老太太抬眼略笑,说道“小妇人平日里替人修画补帖,薄有名声,本是大宅门里讨口饭吃,谁想黄土半截了还能出趟皇差,我这侄儿专攻宋书宋画,还请近芝多多指教。”
她说得虽是官话,却带着吴语的软糯。
旁边一个三十许的文弱男子起身见礼:“在下刘成,字济农,朋友们送号幽游斋,郝二爷家仿梅道人《春泛云梦图》名动京城,难道是员外手笔?”
郝二爷道:“不敢当,出自家叔,吾儿亦曾在旁磨墨添笔――论这书画上的本事,若是能假以时日,比我强过百倍。唉!”说着眼眶又红了。
郝二爷刚想说什么,孟国路又道:“你之冤屈,吾等悉知,令公子于大疫期间,不合被髡贼捉去放到什么检疫营,好好地少年就这么没了,可叹!一路行来,如二先生和郝二爷家的破家灭门不知凡几。便说门外这王少侠,家中原是川盐生意,好生兴旺,马袅盐跨海而来行销六省,眼看着一个几百口的大家子败落下来,这正是髡贼不灭、鲁难未已。”
林强云等人附和:“髡贼初来,尚能和气买卖,只贩卖些天方异物,谁知视我等敦厚为可欺,焚我家园、断我生计、掠我人丁,皇天后土,人神共殛之。”
郝二爷身处这几个“同志”之间,听着暖人的话语,感觉心头温暖――他来做这件冒险的事业,即有利益上的考量,又有报恩的关系,更有自己的私仇。然而他孤身一人潜伏在广州,眼瞅着各路人马纷纷被髡贼破获,一个个断送了性命,午夜梦回思量起来亦不免有身在雪水之中的寒意。
另一边一位中年已经起身说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近芝此次干冒奇险、毁家纾难,令人钦佩。在下林强云,家中做些纸张生意。”
郝二爷忙道:“久仰贡纸林家香名,憾不得访,三年前也曾准备前往商谈买纸之事,兵连祸结就耽搁了。”
林强云面有忿色:“若非髡贼乱我东南,何至于此,又破牙行商会、肆意贱卖纸张,如今这两广闽浙,贡纸林家不过昨日黄花了。”
边上另一貌若老农的中年人劝道:“吾等既负王命,干办髡贼,强云且稍去火气。”
这面孟国路介绍:“这位便是‘刻版王’王斗,旁边这位便是‘活虫赵’赵嘉仁。”
各方见礼之后,便拉着郝二爷坐定,奉上茶来。
孟国路这才向郝二爷说明:“四先生这几日出外奔走,一是为了联络城中老土地,筹集银钱物资,二来听说在临高的七爷、来广州的巫大师先后被陷,连带着广州的几位缙绅也遭了灭门之祸。如今不得不谨慎从事,不便出面。方才你在大殿烧香,四先生已经认过,回来同我等说了,所以我等无疑也。”
几句场面话聊过,大家先通通消息。郝二爷道:“髡贼自入广州,已在着手掠取寺庙宫观的之财。如今广州道门的各处大小宫观,都归了五仙观那边的大宋道教云笈派的一个什么真人在管理。又伙同红毛人在越秀山下圈房圈地,说要建什么大教堂。这三教九流,看来都要被髡贼管起来了。这佛门亦逃不过此劫,此处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且来往不便,各家客栈髡贼耳目众多,不如到我宅院暂居?”
墨斗孟说:“近芝有心了。只是我已听石翁说过:这广州城里的罗网亦是越织越密,我们这一群人虽然伪称一家,却终不是一家人。迟早会被识破。何况这番事业的动静亦不小,时间久了怕是瞒不了人――就是近芝你,也不宜在城中继续经办此事。四先生此前联系老土地,已经于外县购得作坊院子一套--对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此时都跟了李姓,户主便是李富贵,等收拾停当,订做纸张物料陆续来到,我等便要过去,暂住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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