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施宣铃这声毫不犹豫的回答,令钟离笙背影一颤,瞬间转过了头,少年好像听见了自己四肢骨骼里有什么碎掉的声音,可紧接着下一刻,眼前的少女就已补充了一句——
“阿笙,你的眼睛能治好比什么都重要。”
她踮起脚来,动作轻柔,扯开了他用来遮掩的折扇,那双茶色的眼眸直视着他,每个字都如同羽毛一般飘落在他心间。
“比我重要,重要得多上很多很多,你的眼睛如果治不好,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了,你是因为我才伤了一双眼,我会穷尽一生去医治你,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可我不会跟你……成亲,不会跟伱做夫妻,我给予你的陪伴,和跟阿越在一起的那一种,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钟离笙怔怔地望着施宣铃,极力平复住自己紊乱的呼吸,他握住折扇的一只手都忍不住轻颤起来,只觉自己一颗心似是须臾间裂开成了无数片。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哪怕是头鲨鱼都会溺水而亡的,海中霸主也有求而不得的执念,少年在心中悲鸣着。
可他那求而不得的新娘子却倏然伸手指向一旁立着的雕花镜,那里正巧映出了他们站在一起的身影,他扭头顺着看去,镜中清晰地映出了他的眉眼,他只听到她在他耳边道:
“你看,小鲨鱼,你这双眼睛生得多好看啊,比皇城里很多世家小姐的眼睛还要漂亮呢,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这样美的一对眼眸,还好没有因为我而瞎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又有多么欢喜于你的重见光明。”
白皙纤细的一只手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少年的眼眸,他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就像小扇子在她指间扇动了一下般。
“小鲨鱼,你日后一定还会遇见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会陪在你身边,同你踏遍春秋冬夏,看尽四时风景的,你不是老骂我是个坏姑娘吗?我这坏姑娘已经养了一只小灰猫了,我的小猫不嫌弃我是個坏姑娘,哪怕我从前不懂事,伤过他很多次心,他也仍旧喜欢我这个坏姑娘,所以我不能再养只小鲨鱼了,不能对不起我的小猫,你再去寻个好姑娘……”
“少来了,小爷也不喜欢什么好姑娘,小爷就犯贱,就喜欢坏的怎么着吧?”
钟离笙一把拍开少女那只手,扭过头去,赌气般地哼哼了一声:“就你家养的猫金贵,别人海里的鲨鱼都是没心没肺,自生自灭的对吧?”
他那气哼哼的样子还真像极了一个同别人抢糖果吃的孩童般,看得施宣铃不禁哑然一笑,还想说些什么时,那袭紫衣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朝她挥了挥手。
“你也甭来安慰我了,猫有猫的活法,鲨鱼也自有鲨鱼的境界,子非鱼,焉知鱼所想?”
他没走几步,却又停在了门边,没好气地背对着施宣铃道:
“不管如何,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总归还是要说几句假惺惺的客套话,小爷就勉强祝你跟老越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吧,至于早生贵子什么的,可免了吧,让你家野猫悠着点,收收爪牙,别忒心急了!”
紫衣一拂,正要推门而去时,空中却忽然响起几记炸裂之声,引得施宣铃扭头看向窗外,瞳孔骤然瞪大,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惊喜:
“阿笙你快看,那是什么?”
钟离笙也回过头来,同施宣铃一道站在了窗前,两人仰头看着半空中绽开的一道道璀璨光影,施府中不少人也被这动静引得纷纷抬头,施宣铃更是在窗前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脂粉生香的一张灵秀脸庞上满带着痴迷:
“是,是烟花……好美的烟花啊!这是什么烟花,竟然在白日里也能瞧得这般清楚,五光十色的,绚烂至极,也太好看了!”
钟离笙没有众人那样大的反应,他望着漫天烟花,神情淡定,支手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自己的扇子,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施宣铃:
“这烟花当然好看了,你知道这有多珍稀贵重么?我当年随我爹去姑墨国赴宴,那姑墨王就给我们在白日里放过一场,那叫一个璀璨夺目,妙不可言啊,叫整座皇宫的人都惊艳了,可惜仅此一场,我爹想要再看,姑墨王直接摊摊手,说没了,这玩意儿太稀罕了,原料千金难求,配方又繁琐复杂,往往失败上百次才能成功一回,那当然是寻常烟花比不上的了,你说好不好看……”
钟离笙一边说着,一边又想起了什么,眸中浮出一丝笑意,他轻轻一扯施宣铃的发带,少女舍不得回头看他,只顾着一个劲地抬首看天上,唯恐错过一眼。
“别闹,这烟花稍纵即逝,你又说得那样稀罕贵重,可是看一眼少一眼呢,我得看个够才行!”
“你今日一定是能看个够的,因为这场白日焰火,正是为你而燃的!”
“什,什么?”
施宣铃这回总算转过了头,她一脸的难以置信,钟离笙却是笑意愈甚:
“这是你家老爷子特意给你放的呢,我说怎么来找你的一路上,见到你家下人神秘兮兮地在搬着些什么东西,还说是老爷特意嘱咐的,一定得放给三小姐看,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我还当是什么呢,幸亏小爷按捺住好奇心,没有半路劫下来,原来这是‘施大侠’特意为你准备的,送你这宝贝女儿出嫁的一份惊喜啊!”
施宣铃怔然地眨了眨眼,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赶紧扭头看向天上,这样如梦似幻,绚丽无比的烟花,当真是她爹……是她爹送给她的一份惊喜?
“还真是看不出呢,你爹那样严肃古板之人,竟还有这份美好旖旎的心思,这种烟花其实早就绝迹于世了,世间唯有一个匠人会这种手艺,可那人许多年前就已消失在世上,这份手艺也就失传了,所以就连姑墨王这种一国之君都只能摊摊手,没办法再给我爹变出第二场白日焰火来,但你爹居然能在你及笄这日为你放上这样一场烟花,我敢说这烟花他起码珍藏了十数年,今日才拿出来为你燃放!”
世间早已绝迹的烟花,珍藏在了施府十数年,今日才拿出来为她燃放?
施宣铃的心跳愈发加快,脸上仍旧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她那平素不苟言笑,闷葫芦一个的老爹,竟能为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正愣神之际,钟离笙已经轻巧转着折扇,望着空中璀璨的烟火悠悠开口:“这烟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呢,叫‘折枝忆当年’。”
“折枝忆当年?”
“对,确切来说,就叫‘忆当年’,那‘折枝’是个人名,不知是男是女,总之这能在白日也璀璨夺目,如梦如幻的烟花就是出自他之手,由他一人做出来的,别人想仿都仿不出,而他也只在每年立秋时,去那异朽阁中卖上寥寥十份,多少富商一掷千金,挤破脑袋也难弄到一份‘忆当年’,你爹估计是运气好,早早就买下了一些,却一直珍藏着舍不得放。”
绚烂至极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着,映亮了钟离笙俊美的眉目,他自顾自地感叹道:
“那姑墨王也是因缘巧合下才得了两份,一份在枫舟公主降生时燃放了,一份就是在宫宴上放给我爹和我看了,后来他一直都还想派人去东穆,等到立秋那日去那异朽阁中再买一些回去,可那位做烟花的匠人忽然就消失了,再没在异朽阁中出现过,此后年复一年的立秋之日,再没人能买到那样粲然的白日焰火了,忆当年,忆当年,还真就应了这个名字,此物只在当年有,过后就再也寻不到了,绝迹于世间……”
听着钟离笙的一番感慨,施宣铃也颇有唏嘘,她抬头望向空中,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折枝忆当年,多么美的名字,多么美的烟花啊,能做出这样绚烂的白日焰火,那位匠人也定是心思玲珑,巧手无双,只可惜,他怎么就忽然消失了呢,真是太遗憾了……”
她正在唏嘘之际,钟离笙却是仰望着漫天绚丽的焰火,笑得意味深长:“今日看过这场烟花后,小爷总算能放下一颗心了。”
“什么意思,放下什么心了?”施宣铃不明所以。
钟离笙却握着那扇柄朝她额上轻轻一敲,脱口而出道:“笨女人,放心你爹不会害你了啊,他这番算是为你下了血本,实实在在地花了心思,证明他心中确是有你这个女儿的,我先前还一直忌惮他那深不可测的功夫来着,又觉得在你阿娘遗骨一事上,他对你尚有所隐瞒,可现下看来,他说不准有什么苦衷也不一定,陵园里那不得已的出手不也是为了保你吗?总而言之,他心里确实有你这个女儿,那份舐犊情深不是假的,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将你视若珍宝。”
“哪怕你跟老越用成亲来逼他‘就范’,逼他说出那道观所在,还搬出高祖文昌帝的律法来压他,誓要带走你阿娘的尸骨,可他也依然在你及笄之日,亦是出嫁之时,为你在施家所有人面前燃放了这场烟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凡事不可看表面,皆要往深了去窥,这是钟离笙一贯的“绝活”,他看似玩世不恭,却对世间万事皆看得十分通透,当下他便对着神情怔然的施宣铃笑道:
“你爹他啊,用心跟小爷如出一辙,为你当众放上这场珍贵的白日焰火,不过是想将你举得高高的,想在这般重要的时刻,给予你这个特殊的‘施家三小姐’一份绝无仅有的风光与体面,叫所有人都仰头好好看着,你不是尘埃,不是杂草,不是他们口中不被重视的‘野女儿’,你施宣铃是施家堂堂正正的三小姐,是他施仲卿最为珍视的女儿。”
顿了顿,钟离笙目视着施宣铃,倏然拔高了语调,别有深意道:“在你爹心中,你配得上这份白日焰火的祝福,就像当年姑墨王在枫舟公主降生那日,也在宫廷中为她燃放的那一场‘忆当年’一样,你看看,这天上每一片绽开的烟花,其实都是你爹在跟你说话呢,他在说——”
钟离笙将施宣铃往窗前又拉近了些,他伸手指着漫天的烟火,在施宣铃耳边一字一字地轻轻道:
“他愿你今生顺遂,嫁得良人,前路堂堂,一世喜乐无忧,你听见了吗?”
万里长风,烟花当空,钟离笙的话语不断回旋在施宣铃耳畔,她胸膛里那颗心不住跳动着,眼眶也一点点湿润了。
那些年被困阁楼的孤寂委屈,迟迟融入不了施家的落寞别扭,不情不愿地叫出的那一声声“爹”,同那身官袍之间的冷漠疏离……许多许多的东西,似乎都在这场名唤“忆当年”的烟花之下,被风吹散到了天边。
有时候,放下与释然,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
钟离笙眸光一瞥,也瞧出来了什么,伸手下意识又想抚上施宣铃的脑袋,却想到什么,到底将那只手放了下来,只是望向天边,一声低笑道:
“这施大侠也真是有意思,一包雪松果,一场忆当年,明明长得那么严肃古板,却偏偏为你做下的事都带着那么点小女儿的情调,别致有趣不说,还令人意想不到,这论起哄小姑娘啊,他还真是有一套呢,说不准你阿娘当年就是那么被你爹骗去芳心的,才对他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璀璨若梦的烟花依然在空中不断绽放着,温暖了少女在施家荒凉多年的一颗心,也惊艳了施家众人,恐怕他们此生都不会忘记今日这场白日焰火。
而喜庆热闹的施府上下,此刻却唯独有一个地方冷冷清清,甚至还带着些阴暗森冷的诡异气息。
施府靠近后山最西边,有一间荒废已久的小佛堂,还是从前施家老太君礼佛时建造的,自从老太君去世后便空置了下来,久无人烟,萧瑟清寒。
而最近半月,里面又多了一道女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