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总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一道圣旨来得突然,却又令越无咎喜出望外,他不用再苦苦等到除夕之夜才能登上佛塔,见上母亲一面了,允帝竟然下旨准许他提前上一趟佛塔,探望母亲,与她相聚。
这旨意来得又快又莫名,也没有太多的解释,只说念在越无咎思母心切,又立了战功的份上,特意许他这一份恩典。
但接过旨意的越无咎却心知肚明,这是他那“皇帝舅舅”一贯的做法了。
从小到大,他每每向他求一个东西,得不到他的答允后都会垂头丧气,而要不了多久,舅舅便会送他另一样东西,哄他高兴,叫他心情由阴转晴。
如今这道旨意也正是一样的缘故,那夜金銮殿里,舅舅没有答应他的请求,重审越家一案,今日便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能让他提前见上母亲一面。
施府院中,钟离笙站在一旁,看着越无咎接过允帝下的这道旨意,面上虽然还是沉静如水,眉目间却到底难掩那份即将见到母亲的欣喜与激动。
施宣铃也不由在一旁露出笑意,钟离笙却是折扇一打,凑到她耳边哼了一声:“啧啧,这帝王之术还真是可怕啊。”
钟离笙如今也住进了施府,就跟越无咎与施宣铃同住一处院里,他向来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钟离氏在东穆地位超然,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相当于云洲岛上的“土皇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来了皇城也是妥妥的“贵客”一位,谁也管不着他。
当下,施宣铃听到钟离笙这话,顿时心下一沉,扭头看向那身恣意飞扬的紫衣。
“怎么说?”
钟离笙微微挑眉,压低了声道:“这允帝瞧着对自己大外甥掏心掏肺,重情重义,可老越想求他重审越家的案子,那是门儿也没有,他心里可精明着呢,给人兜头来一棍子,再丢个白面馍馍给人吃,装模作样地哄一下,这恩威并施下,可不就将人拿捏得死死的了吗?你说对不对,又可怕不可怕?”
院里微风拂过,花香怡然,施宣铃闻言怔怔地眨了眨眼,望着越无咎的背影,若有所思般,却是忽然又对钟离笙低声道:
“小鲨鱼,你的确看得通透,可我倒觉得,也不尽然是帝王之术,人非泥塑金身,我倒觉得陛下,对阿越……是有几分真情在的。”
“是吗?”钟离笙又是微微一挑眉,望着那双认真的茶色眼眸,像是有些意外施宣铃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轻轻摇了摇扇子,到底幽幽笑了一声:
“或许吧,毕竟他的确留了老越一条性命下来,这对一个帝王来说,已是格外开恩了,你不能要求一個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太过仁慈,能做到这样,或许真如你所说,他对老越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在的,但要说有很多嘛,我反正是看不出,劝你跟老越也别痴人说梦了。”
说着紫衣一拂,钟离笙又将手中折扇往上抬了抬,半遮住了自己与施宣铃的面容,在扇后对她小声道:
“你们这次进宫去见昭音公主,还是得小心谨慎一些为好,伱得多提点老越几句,伴君如伴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可不只是他亲舅舅,更是将全天下人性命都拿捏在手中的君王,他不要太过看重他们之间那份亲情了,别忘了,君是君,臣是臣,自古以来谁也逾越不过去……”
这话听着沉重,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施宣铃看着钟离笙,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阿越”
旨意一下,越无咎按捺不住想见母亲的那颗心,立刻简单收拾了下,便准备随传旨公公一道入宫。
按照圣旨,施宣铃作为“家眷”也是可以一同登上佛塔去见昭音公主的,这也是越无咎之前向允帝提出来的意思,他们还准备在除夕之夜在昭音公主的见证下,带着那件绮梦嫁衣去佛塔上完婚。
而这次提前去见公主一面,倒无需那么严肃正式,可即便如此,施宣铃还是换了一身素雅得体的衣裳,当她正准备穿鞋时,越无咎却不知何时站到了衣柜前,拿出了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鞋子。
“宣铃,今日既然是去佛塔上,见我母亲一面,你不如穿上这双鞋吧,我母亲最爱这上面绣着的紫荆花了。”
少年的呼吸微微颤动着,他到底还是想去探寻一个答案,不为别的,反倒像是急于为他的小铃铛证明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想戳破施宣琴的那个谎言——
看,其实撒谎的是她,是她在挑拨离间,而不是他的小铃铛在骗他。
心中一直有个声音不断在盘旋着,无比笃定的同时,却又无端端地拉着人往下坠去,倘若,倘若结果与他所期许的相反,如果骗他的人当真是宣铃,若真是这样……
那个答案,重要,也不重要了。
因为不管如何,他都不会松开她的手了,她是他此生认定的妻子,他会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会默默咽下所有的难过与痛楚,他甚至会想出一百种理由去替她圆当初的那一点点谎言。
哪怕他曾笃定的“源头”是错的,可他们共赴海上,携手相依,同生共死,后来一切的一切,都绝不会是假的。
他爱她,更信她。
施宣琴虽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还是不那么了解他,她猜对了他心中所在乎的一些东西,以为能抓住这些东西予他狠狠一击,可她却也猜错了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她到底没能看透他心底深处最真正的执念所在。
人呐,是天地万物中最简单,也最捉摸不透的所在,施宣琴可能永远也不会懂,那串从皇城摇曳至海上的铃铛,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
斜阳西沉,飞鸟还巢,天地间一片静谧。
裴世溪的马车出了镇抚司,一路行至城郊,最终停在了一处隐秘的老宅外。
那宅子外头瞧着不出奇,走进去却是一花一亭,一步一景,别有洞天。
院中落叶纷飞,一道颀长瘦削的少年身影站在风中,正静静地浇灌着一株异样美丽的花。
若是此刻有人无意闯入,定会被眼前这一幕吓到,只因为——
少年浇花用的不是清水,而是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挤出那殷红的血珠,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妍丽的花瓣之上。
一共七片花瓣,如今六片上面都笼罩着一层血雾,唯独那剩下的最后一片,还差一半就能大功告成了。
这株七雾结颜花,他以血浇灌,不断滋养下,终是快为她种好了。
金色的夕阳下,柔软的花瓣在风中摇曳着,仿佛通了灵性般,如饥似渴地吸食着少年滴下的鲜血,那淡淡的花香夹杂着血气,散发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奇异芬芳。
正在少年沉浸于“喂花”之中,身后劲风凛冽,一把长剑直朝他脖子刺来,他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折下旁边一根树枝,回首迎上那锋利长剑。
绵延不绝的内力充斥在他体内,衣袂翻飞间,他短短片刻已用树枝应对了十数招,滴水不漏的架势间,那长剑竟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一下。
他就像风中一只舞动的蝴蝶般,轻盈而灵巧,那身精妙绝伦的功夫实在令人惊叹,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握住那树枝的姿势略微有些怪异,似乎还不太熟练一般。
终于,又过了数十招后,那长剑终是寻得了他的破绽,剑气未有一丝停滞,携烈风之势直朝他胸口而去。
他下意识想用树枝挡过这一剑,可握住树枝的左手却一下转换不过来,他本能地想抬起右臂来应对。
可哪来的右臂?
哪来的右臂啊?
他右边的那截衣袖里空空如也,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似只断线风筝般,残败不堪。
他忘了,他早就没了一只右手啊。
长剑避无可避地朝他刺来,他脚尖一点,提起内力疾速向后退去,左手那截树枝“咔嚓”一声断在了风中,他终究不敌,再无退路,单膝跪在了树下,颓然地埋下头去。
“五叔,我又……输了。”
落叶纷飞,斜阳洒金,那把长剑潇洒收回,持剑之人衣袂飘飘,俊美无俦,正是来这城郊老宅看望小陌的裴世溪。
他看着跪在树下,满脸沮丧的少年,心中也微微一涩,不由开口道:
“不算输,短短时日,你从最初只能接下我五招,到十招、二十招,再到今日能一气呵成与我对上近百招,这已是一日千里的进步了。”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抚之意道:“毕竟你失了右臂,重新改成左手习武,这是多么不易的事情,若换作旁人,甚至是我,都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就取得你这般突飞猛进的成绩。”
即便听着这样一番宽慰的话语,可少年脸上却依然带着一丝灰败之色,他望着自己右边空空荡荡的那截衣袖,魔怔了一般,不住喃喃着:
“对啊,我失了右臂,我的右臂没了,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