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蒂的心骤然悬起,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驻了。
她悄然回头,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转过身,目光专注而率直地望向了艾娃。
赫斯塔的表情是那么自然真诚,仿佛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也许在旁人听来会显得有些冒犯。
瓦伦蒂又迅速扫了一眼艾娃——艾娃仍像先前一样开着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车厢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很快随着艾娃的笑声而打破。
“是的,简,就像我这样。”
赫斯塔歪头想了想,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那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当然不错。”艾娃仍望着车前的道路,她依然淡淡地笑着,“总之,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每一条奇怪、突兀的制度,背后都有各自对应的血的教训——放在四十年前,水银针在荒原或宜居地内作恶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原来是这样。”瓦伦蒂轻声应和。
红绿灯前,艾娃把车停了下来,她目光带着几分戏谑,“有时候,整个系统之所以能持续、平稳地运转,靠的就是一些难以打破的镣铐,是不是?”
瓦伦蒂笑了一声。
艾娃的这句打趣让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桩往事。
在她第一次与艾娃相见的时候,艾娃看了一眼她戴在左手的婚戒,问她是否知道女性婚后佩戴戒指这一习俗的起源。
当时,她回答这似乎是从黄金时代流传下的,双方交换戒指,表示彼此都将在婚后共同约束自己的行为,时刻警醒自身,牢记对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
艾娃则摇了摇头,告诉她,早在黑铁时代,人们就有了佩戴戒指的习惯,那时戒指象征着权力,国王甚至会为了方便,将印章刻在戒指上。
但这仅仅是对男人们而言。
黑铁时代的女人们大都在家庭里兜兜转转,她们会在订婚和结婚当天各得到一枚婚戒(通常是铜戒或铁戒),戴上这枚戒指则意味着,她从今往后需要对丈夫保持永远的顺从和忠诚,作为交换,她从此拥有了为丈夫打理家务的权力。
当然,丈夫是不用戴婚戒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艾娃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工作,那天夜里,当瓦伦蒂到家以后,她查了查婚戒的起源,结果令她大为震惊,“男女交换戒指”这个习俗出现的时间确实比她想象得晚得多——直到白银时代的末尾,当世界经过几次科技迭代,开始频繁出现世界性的热武器战争以后,交换婚戒才成为主流。
那时的男人们往往结婚不久就要奔赴前线。在危险且远离故乡的战场上,一枚胸针、一个戒指,或是一条带着小相片的项链——所有这些不占地方的首饰,才有了新的意义和价值。
而在此之前,婚戒确实是女性独有的“首饰”。
第二次与艾娃会面前,瓦伦蒂主动摘下了自己婚戒,以观察艾娃的反应。那次谈话从开始到结束都像之前一样寻常,直到她出门前,艾娃突然喊住了她。
“你今天清爽多了。”艾娃向她微笑,“再会。”
在那之后,瓦伦蒂没有再触碰过艾娃的雷区,虽然她认为自己与维吉尔的婚姻显然与黑铁时代的男女不挨着,但她聪明地领会到了艾娃的好恶——只要尽量避开当着她的面谈论与婚姻有关的一切,艾娃就始终保持着友善。
还好,今天艾娃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好像并不在乎赫斯塔刚才莫名的联想,这让瓦伦蒂稍稍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瓦伦蒂当然是爱着艾娃的,但她对艾娃的爱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毕竟在艾娃的坚毅之下,有许多她无法理解的固执,不过寻求完全的理解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瓦伦蒂非常明白这一点,只要能彼此尊重,就足以成为朋友。
“对了,”瓦伦蒂忽然回头,看向赫斯塔,“你怎么突然会被工作站扣押?”
“因为我说不清昨晚案发时间的去向。”赫斯塔回答,“当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可没有人能为我证明。”
“怎么会?”瓦伦蒂睁大了眼睛,“他们没有调取你的芯片数据吗?”
赫斯塔抬起了自己右手,“这就是他们认定的重大嫌疑——这只手是今早才装回来的。但出于保密条例,我不能和他们解释原因。”
瓦伦蒂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是的,简到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有在直面螯合物的时候才能发挥出自身作为水银针的才能。
这恰恰是她能够在各类“诱杀畸变者”行动中出其不意的根本原因。
虽然赫斯塔在非子弹时间的状态下也拥有相当出色的作战能力,但要造成费尔南男爵那种惨烈到骨头都被捏碎的死状,绝不是普通人以血肉之躯能够办到的事。
凶手只可能是一个能够自发进入子弹时间的水银针,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畸变者。
直到此刻,瓦伦蒂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艾娃要专门来一趟——出于保密条例,赫斯塔不能直接和工作站里的水银针解释上面这些原因,因而只能由艾娃出面,以“002办公室已确认该名水银针无作案能力”的理由,将她带出来。
汽车很快开到保罗大街,在那条瓦伦蒂和赫斯塔共同居住的巷子口,艾娃停下了车。
临下车时,艾娃给瓦伦蒂递了两张票,瓦伦蒂有些好奇地接过,表情一时惊异。
“哦……难道是那部最近又开始巡回的音乐剧吗?”
“对,我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艾娃淡淡道,“不过这次的主演是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他们不是你最喜欢的歌唱演员吗?送给你吧。”
这种音乐剧在谭伊的时候都一票难求,何况是在尼亚行省。
瓦伦蒂立刻回头,“简,你明晚有空吗?”
“她有空。”艾娃笑了笑,“我会申请给她放个夜间假。”
赫斯塔原本正对着路边的小水坑发着呆,她的神情又恢复了疲态,直到瓦伦蒂喊她名字才抬头看过来。
见瓦伦蒂和艾娃都看着自己,赫斯塔意识到她们可能是在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她走上前,“怎么了?”
“没事了,”瓦伦蒂回答,她向着艾娃挥了挥手,“谢谢您!”
艾娃扬眉,表示接受了瓦伦蒂的感谢,而后她重新目视着前方,绝尘而去。
在与瓦伦蒂分别后,赫斯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了将近半天的扣押和审问,她确实非常疲惫,在关上窗户以后,她摘下自己黑色的假发,底下像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又重新显露出来。
它们已经全部汗湿,非常服帖地贴着头皮。
赫斯塔缓步走到窗边的小边桌和铸铁椅前,像以前在短鸣巷的时候一样,蜷起身体,把脸贴在了桌面上。
闭上眼睛,她再次感到了平静。
其实下午在拉格工作站的公共大厅,她和艾娃并没有聊天。
她全程沉默。
而艾娃总共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
“我知道是你。”
紧接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我也不在乎。”
最后:
“接下来,你需要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