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蛇出洞。
或者用‘投石问路’来形容。
这便是程千帆所想到的应对策略。
在这件事情上,他能够有的应对动作很少。
直觉告诉他,此事应该是由特高课运作,课长三本次郎应该只是掌总,具体负责此事的极可能另有他人。
于程千帆来说,在整件事中他更像是一颗棋子,且稍有事情都要向三本次郎及时汇报,他自己并无多少主动权。
在这种形势下,他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引来怀疑的目光。
程千帆仔细琢磨了自己在此事中的‘作用’,‘帮助’军统找到任安宁,然后秘密处决,随之李代桃僵,将假的任安宁送出上海。
而具体再深入分析,他在此事中最重要的作用是第一步:
找到任安宁。
按照三本次郎的判断,任安宁应该藏身租界,且极可能是在法租界。
上海沦陷前,法租界有五十万人,现在,不完全统计的话,法租界至少有八十万人,可以说法租界现在人满为患,想要在法租界找一个人,甚至是找一个躲起来的人,这好比是大海捞针。
上海华界沦陷区是日本人的天下,七十六号在上海滩也甚嚣尘上,但是,在法租界,明面上依然是‘法国人的天下’。
法租界巡捕房和各种驳杂的势力控制着拥挤混乱的法租界,而作为法租界的官方暴力机关,巡捕房的作用显然有着别的势力无法比拟的作用。
巡捕房的特殊作用,决定了程千帆这个法租界最重要的巡捕房的副总巡长的重要性,这正是三本次郎非常看重‘宫崎健太郎’的根本原因——是的,红酒礼盒毕竟只是口舌之欲罢了。
简而言之,要在法租界八十万市民中找人,无论是特高课还是特工总部等日伪特务机关,都不如横跨黑白两道的‘小程总’出手。
找人——程千帆意识到了自己在此事中的基础特殊性。
这便是他唯一能够采取动作的切入口。
当‘小程总’被公务缠身,无暇他顾的时候,他倒要看看特高课那边是否会着急……
现在,他已经出招了,就等着三本次郎的回应了。
……
“坦德主任已经在办公室等着急了。”鲁玖翻过来说道。
程千帆点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
“帆哥。”一名巡官递过来一份文件,程千帆一边走路一边随意的翻看,随手签字。
就这样,他一路随手签署了几份文件。
“这個怎么回事?”有一份文件他没有签,而是沉声问道。
“帆哥,总务处的罗科长打了招呼,说凯瑞洋行是奉公守法的模范……”一巡的副巡长高第霖低声说道。
“鲁玖翻!”程千帆冷声说道。
“到。”鲁玖翻小跑着过来,立正敬礼。
“凯瑞洋行事涉江洋大盗姜骡子大案,现怀疑其为姜骡子匪帮销赃窝点,查封。”程千帆冷着脸说道。
“是!”
鲁玖翻敬了个礼,转身领命而去。
高第霖面色尴尬,看着程千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蠢货,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程千帆将文件用力甩在了高第霖的脸上,“滚!”
“属下蠢不可及,让帆哥失望了。”高第霖连滚带爬的捡起文件,口中连连说道。
“滚蛋。”程千帆冲着高第霖的屁股踢了一脚。
高第霖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滚开了。
来到会议室的门口,一巡巡长梁遇春,二巡巡长袁开洲已经在等候。
程千帆看了两人一眼,他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两位老哥怎么在门口,用不着等我,先进去就是了。”
“那不合规矩。”梁遇春笑言。
“坦德阁下可是盛怒而来。”袁开洲微笑着,“也就只有程总你这身高马大之人才能抵得住。”
程千帆哈哈一笑,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高级警官制服,又看了一眼自觉站在自己身后的梁遇春和袁开洲,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
乔春桃的手中拎了两瓶白酒,不紧不慢的行走在一个小巷子里。
他的脖子上系着红色的围巾。
乔春桃不喜欢穿戴红色的衣装,这会令他想起遇难师傅师娘、师兄弟姐妹们那嫣红的鲜血。
不过,这围巾是夏小颖织就,非得让他戴着,他推却不得。
来到一处沿河的院落,乔春桃上前敲了敲门。
“谁?”
“是我。”乔春桃回答说道,“不是要喝酒么,七宝的酒。”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房门开了,乔春桃闪身而入。
他将两瓶酒随手递过去,径直进了堂屋。
“队长。”
“队长。”
里面正在无聊的喝茶水嗑瓜子、摸纸牌的十余人纷纷起身。
乔春桃表情冷木的点点头。
卢兴戈离沪赴宁后,乔春桃便再度兼任特别行动队副队长。
“说个事。”乔春桃居中而坐,“肖长官对于弟兄们的表现非常满意,委托我问候兄弟们,肖长官表示会亲自为诸位兄弟请功。”
“忠于肖长官,忠于局座,忠于领袖!”一个留着平头的、中等个子的年轻男子即刻起身说道。
其余众人也赶紧附和说道。
“很好。”乔春桃面色依然是淡淡,“当前租界内局势紧张,所有人不得随意外出。”
他看着众人,“倘若有弟兄落单、遇到意外情况,务必记住了……”
“我们是姜骡子的人。”众人哈哈大笑说道。
有人的额头上贴着白纸条,嘿嘿笑着说,“姜骡子那等江洋大盗,能被咱们借用一下名号,那是他姜骡子几世修来的福气。”
乔春桃清冷的面容上有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组长令他搞出点动静,然后乔春桃便带人洗劫了‘富中金店’。
这个目标是乔春桃选定的,选择冒用‘姜骡子’的名号,也是乔春桃的主意。
……
“阁下请放心,我中央巡捕房上下当恪尽职守,以维护市民之安全为第一要务。”程千帆郑重表态,“姜骡子匪帮胆敢顶风作案,挑衅我巡捕房之虎威,我等定会重拳出击,将此伙匪帮绳之以法!”
“很好,说的很好。”坦德深深的看了程千帆一眼,“程副总,我希望你的行动能力和你的言语表态匹配。”
“阁下请放心。”程千帆面对坦德的目光,并未有丝毫的退缩,他目光平静,“您很快就会收到喜报。”
“希望如此。”坦德点点头,轻哼一声带着政治处的警官离开了。
“看来,坦德阁下这是来者不善啊。”袁开洲在身侧冷笑一声说道。
“他要交代,我们给他一个交代就是了嘛。”梁遇春在一旁冷不丁说道。
“好了,两位老哥。”程千帆摘下洁白的手套,随手递给李浩,他看着两人,“这一次,姜骡子胆敢犯我等辖区,这是必须要拿出一个交代的。”
他的目光冰冷,竖起三根手指,“三天,三天时间,我要见到人。”
梁遇春与袁开洲对视一眼,皆是正色点点头。
三天时间虽然紧迫,不过,完成任务倒也绰绰有余:
程副总说了,三天要见到人。
……
乔春桃带人假冒‘江洋大盗姜骡子’,洗劫了富中金店。
程千帆还是颇为满意的。
富中金店的东家李福坤是南京维新政府汉奸李敏仪的堂弟,这家金店严格来说算汉奸资产。
同时,李敏仪的权柄主要在南京,在上海并无什么势力,这样的富中金店实乃最佳目标之一。
至于假冒江洋大盗姜骡子,实乃上海特情组的保留节目了。
对于乔春桃这个手下,他很满意。
桃子成长进步很快,已经成为了他的好帮手。
很多时候,他已经不需要事必躬亲,只需要一句话,一个要求,桃子便能心领神会给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当天下午,整个法租界风声鹤唳,巡捕、便衣探目纷纷上街,展开对江洋大盗姜骡子匪帮的搜查工作。
只不过,到了晚间收队时间,并未有查获涉及姜骡子相关情报,反倒是抓了不少小毛贼,其中包括擒获两个拍花子的,救出几个被拐带的孩童。
据说,小程总对于搜查结果并不满意,几乎整个中央巡捕房都能听到‘小程总’愤怒的训斥声。
程千帆将手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后,阴沉着脸离开了中央巡捕房。
从薛华立路返回辣斐德路程府的路上,程千帆面色愈发严肃沉静。
直到下班,他都没有接到来自特高课的任何指令,更是并未召他过去。
这令程千帆对于心中的那个隐隐猜测,更多了几分确定。
……
中央巡捕房出了此等大案件,程千帆当然不认为三本次郎会没有掌握情况。
且不说巡捕房内必然还有特高课的探目,就说今日记者们云集薛华立路所闹出的动静,三本次郎若是没有收到手下人的汇报,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特高课课长。
在这种情况下,他却没有接到三本次郎的电话和通知,也并未有任何问询。
这并不符合程千帆对三本次郎脾性之了解。
三本次郎对于是一个要求极为严格的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程千帆认为三本次郎是一个有着并不太严重的强迫症的人。
虽然并非严重的强迫症,这也是强迫症!
法租界中央区又闹姜骡子了,作为中央巡捕房实际上的主政长官,程千帆必然首当其冲压力极大,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否按照原计划投入更多的人手和精力在寻找任安宁的工作中,这是要被打上问号的。
而以三本次郎的脾性,以他对三本次郎的了解,他最起码会垂询此事,询问进展。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如此,这便给程千帆一个第一直觉回馈:
敌人似乎对于任安宁的下落并非那么急切!
难道三本次郎不担心任安宁早已经成功逃离上海了吗?
程千帆此外的隐隐猜测,似乎有了一个较为有力的印证——
敌人并不担心找不到任安宁!
这是为何?
是日本人早已经掌握了任安宁的下落?
甚至是,日本人已经抓到了任安宁,将此人控制在手中了?
程千帆不知道答案,但是,他倾向于这两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并且可能性并不小。
……
而此两种可能性,看似相似,实际上则大有不同。
第一种情况,日本人早已经掌握了任安宁的下落?
如此便可以解释三本次郎为何不着急了。
同时,此也可以佐证程千帆本人是安全的,三本次郎并未怀疑‘宫崎健太郎’。
三本次郎应该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将任安宁的下落透漏给他,亦或是释放线索以便他这边能够发现任安宁。
至于说三本次郎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他任安宁的下落?
程千帆猜测,这应该源自于三本次郎的谨慎。
这是因为,在不提前告知的情况下,他这边会卖力安排人手寻找任安宁,这会在一定程度上迷惑军统方面,取信对方,因为真的是在寻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三本次郎是长官,他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什么,自有他的考虑,宫崎健太郎管不着,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第二种情况,日本人早已经抓到了任安宁,最起码已经将此人控制在手中了。
倘若是此种可能的话,这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了。
尽管这并非确切意味着三本次郎怀疑他,并不信任他。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并不太美妙的信号。
最起码,既然人已经抓住了,三本次郎为何不明确的告知他?在此种情况下,三本次郎只需要明确告知,命令他配合着演一出戏给军统郑卫龙方面看就可以了。
当然,三本次郎可能也有其考虑,这个考虑就是第一种可能性那般——
为了使得他在并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找寻任安宁的过程更加逼真,如此可以更有助于他取信郑卫龙。
但是,在怀疑永远是特工下意识的第一考量的情况下,倘若特高课早已经将任安宁抓控在手中了,三本次郎却并未告知,此种情况足以引起程千帆的警觉了。
忽然,程千帆眉头一皱,然后露出恍然之色,他觉得自己似乎厘清了心中此前的一个小小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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