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哥,为什么不把汪康年一起除掉?”豪仔听到是对小四动手,而不是对汪康年动手,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的。
“时机不到。”程千帆摇摇头。
决定对小四动手,程千帆绝非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直以来,汪康年给程千帆带来的感觉,就如同是被一条躲藏在暗处的银环蛇窥伺,这条毒蛇那绿油油阴森森的眼睛盯着他,时不时的射出的信子就如同是不断的在试探他,寻找将他一击即中的机会。
甚至于,程千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果自己将来暴露了,那么,极有可能是栽倒在汪康年这样的人手里。
是汪康年这样的人,并不是特指汪康年。
但是,能够令红色特科的‘火苗’有这样的感觉,这足可以看做是对于汪康年之相当高的评价了。
心狠。
手辣。
做事细致。
擅长于细微之处有所发现。
还有就是,足够隐忍。
并不急于求成,耐得住
这就是汪康年。
如果说,汪康年在程千帆的心中是一条阴险的毒蛇的话,小四就是这条毒蛇那两颗随时准备注射毒液的毒牙中的一颗。
汪康年现在颇受三本次郎器重,三本曾经称赞汪康年是中统出身不可多得的人才。
故而,程千帆暂时不好对汪康年公开动手,那么,便选择汪康年最得力的手下小四动手。
此外,选择对小四动手,也未尝没有激怒汪康年的意思:
汪康年将小四视为亲弟,小四被杀,汪康年若是愤怒出手,‘宫崎健太郎’便有了干掉汪康年的理由和借口了。
是的,小程总可以杀汪康年的得力手下。
汪康年却不能对‘宫崎健太郎’动手,狗腿子别说是对主人动手了,哪怕是呲一下牙齿都是罪,这也正是三本次郎虽然欣赏汪康年,但是却并不批评、制止亦或是说和宫崎健太郎和汪康年之间仇怨的原因。
……
“咛只小瘪三。”骊朱‘脱离’了程千帆的‘魔爪’,来到一个房间,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咬着银牙骂了句。
这是莱尼舞蹈团的临时更衣室。
“出甚么事情了?”一个小丑装扮的男子突然拨开衣杆悬挂的衣物,出声问道。
骊朱被吓了一跳,险些一脚踹过去,“你怎么穿了这身衣服?”
“刚才看到两个熟人,以防万一。”男子摇头苦笑,说道,“你那边什么情况?”
“刚才碰到了程千帆,他认出我了。”骊朱皱眉说道,表情有些烦闷,她不确定今天被程千帆遇到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呦,碰到老相好了啊。”男子轻笑一声,说道。
“欧迎春,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狗嘴。”骊朱骂道,生气的瞪了欧迎春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瞧我这张破嘴。”欧迎春啪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眨巴眨巴眼睛,“被小程总揩油了吧。”
“滚蛋。”骊朱踢了欧迎春一脚,后者见到骊朱真的生气了,便没有躲避,生生地挨了一脚。
看到欧迎春没有躲,骊朱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上峰有什么指示?”欧迎春问道。
“上峰有令,令你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在汪康年的视线内,争取打入汪康年的侦缉大队。”骊朱表情严肃,低声说道。
“汪康年这个人生性多疑,他必然询问我为何会出现在上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欧迎春皱眉,思忖说道,“西安是大后方,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很难解释我为何离开大后方来到上海。”
他看着骊朱,皱眉,“汪康年必然会怀疑我来上海是有任务在身。”
“那就实话实说。”骊朱警惕的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刚才似乎是有动静,她仔细听了听,是猫咪的声音。
“就说你是受到上峰指派来上海潜伏。”骊朱轻声说道,“你熟悉上海,上峰挑选得力人选充实上海区,你便被选中了”。
“然后呢?”欧迎春随手拿起小丑的颜料罐,饶有兴趣的打量,问道。
“你受不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对于重庆方面信心不足。”骊朱冷冷说道,“再加上你曾经是汪康年的人,上峰一直对你并不太重视,所以你干脆一狠心想着投靠汪康年这个老长官。”
“既然不受到上峰重视和信任,又为何会挑选我来上海?”欧迎春问道。
“送死的差事,你觉得呢?”骊朱冷笑,看了欧迎春一眼。
欧迎春沉默了。
半晌,他微微点头,“我要考虑一下。”
看到骊朱还要说什么,他冷冷的瞪着面前这个女人,“命是我的,我怕死。”
“孬种。”骊朱冷笑。
“首先,我怕死,但是我愿意为了抗日而死。”欧迎春深深地看了骊朱一眼,“其次,好种孬种,大姐你怎么知道的?”
……
“是一个好汉子。”路大章看了豪仔一眼,赞叹说道。
豪仔笑了笑,朝着路大章抱了抱拳,然后看到程千帆点头,他便转身离开了。
豪仔刚才进来向程千帆汇报说,‘下雨了,不过,货物都盖好了篷布’。
“让我猜一猜。”路大章和程千帆碰了碰杯子,小程总此前喝的半醉,路大章的嗓子不太好,所以两人是喝茶。
“是汪康年?”路大章眯着眼睛说道,然后他自己则摇了摇头,“不对,时机不对,得不偿失。”
“是汪康年身边那个小四。”路大章微笑着,语气坚定,说道。
看到程千帆微微一笑,路大章也是笑着点头,“除掉小四,此其一,若是汪康年怒而兴师,那便……”
“那便送他去和小四团聚。”程千帆轻笑一声说道。
……
落雨了。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的春节前最后一场大雨。
“大哥,小心着凉。”小四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他扭头将一条毛毯递给汪康年。
“本来是答应了若甫兄要好好照顾你的,现在却是你在照顾我。”汪康年接过了毛毯,盖在了膝盖上,“辛苦你了。”
“是大哥一直在照顾我。”小四说道,“如果没有大哥将我从家中带出来,小四可能这辈子只能埋首于阡陌之间,见不得这花花世界。”
“花花世界……”汪康年喃喃出声,看了一眼小四,苦笑着,叹息一声,“也许吧。”
“大哥,你觉得那个莱尼歌舞团有问题吗?”小四问道。
“也许有,也许没有。”汪康年咳嗽了两声,“查查就知道了。”
说着,他看了小四一眼,“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大哥,莱尼歌舞团的一个女舞者,长得有点像程千帆以前的一个姘头。”小四说道。
“噢?”汪康年咳嗽了两声,然后眉毛一挑,“当真?”
“大哥应该还记得,以前传闻程千帆和一家书店的老板娘……”小四说道,挤挤眼。
“我有印象了。”汪康年点点头,“那个女老板娘好像是姓骊吧。”
“是的,那个女的姓骊,叫骊朱。”小四点点头说道,“书店被日本人的炸弹炸了,这个骊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
就在此时——
“停车,停车!”
夜雨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喊。
司机青皮立刻紧张起来,“队长,前面好像有人在喊什么。”
“掉头,绕路。”汪康年眉头一皱,果断下令。
“大哥,你呆在车里,我带人去看看。”小四说道。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兜里。
空空如也。
汪康年的药盒不见了,小四也不确定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还是被三只手摸去了。
他心中内疚,药盒里有一种药是汪康年每天服用的。
这种西药很难搞,而且对于服药的时间有较强的要求,要求在饭后一个小时内服药。
如果要绕路的话,时间上需要耽搁较多,汪康年将不可能按时服药。
“小四。”汪康年沉声说道。
小四扭头笑了笑,“大哥,放心。”
“小心点。”汪康年点点头,“多带两个弟兄过去。”
“晓得了。”
小四下了车,先是朝着后车招手,喊了一嗓子,然后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
很快,大欧和一个侦缉队员下车,撑着雨伞跑过来。
“四哥。”大欧大声喊道,“怎么了?”
风大雨大。
“随我去看看。”小四指了指前面,喊道。
……
风大雨大。
小四带着两名手下冒雨走过去,就看到一棵梧桐树的树杈断在了地上,一个穿着雨衣的男子坐在地上,似乎是腿部被树枝压住了。
在男子的身边,有几个男人,每个人手上都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有人正在弯腰询问地上伤者的情况,还有人急的四处张望。
不过,黑色的雨伞遮住了这些人的面容。
几人也看到了走过来的小四三人。
“帮帮忙,救救人。”一个人喊道。
说着,几个人举着黑伞走过来。
小四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脸色大变。
刹那间,黑色雨伞被猛然掀起。
雨伞后赫然是毛瑟手枪黑洞洞的枪口。
砰砰砰!
对方开火了。
小四的身上顿时连中数枪。
几乎是雨伞被掀起的瞬间,大欧一把扯过了身旁的同僚。
在同僚被多发子弹命中的时候,大欧连滚带爬转身跑开了。
此时,身中多枪的小四已经倒下。
他看向不远处汪康年乘坐的小汽车的方向,想要喊出什么,却是喉咙里有血沫堵住了。
小汽车直接一个疯狂调头,然后一踩油门,甚至和后车发生了剧烈的碰撞,竟尔冲了出去。
后车也是运气好,受到剧烈撞击竟然没有熄火,一踩油门消失在暴风雨中。
当大头吕带人追上去的时候,风雨交加下已经只能隐约看见远去的尾灯。
小四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身下渗出,然后迅速被雨水洗刷干净了。
撑着黑色雨伞的枪手们,以躺在地上的小四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圆圈。
三辆小汽车穿过雨雾,马达咆哮着驶来。
居中的小汽车一个急刹车,横着停下来。
从车子后排车门开始,黑色的雨伞开始延伸。
车门开了,小程总下车,一袭西装,风衣,头上微微斜戴了礼帽。
他从身上摸出烟夹子,取出一支烟。
又摸出打火机。
刷!
立刻有距离他最近的三名手下围城一个圆圈,用雨伞和身体筑起遮风围栏。
吧嗒。
打火机火苗窜起,程千帆抽了两口烟,右手手指夹住香烟,小拇指挠了挠耳后的鬓角。
“帆哥。”
“帆哥。”
在手下们的恭敬声音中,程千帆缓步前行。
黑色的雨伞举起,宛若一条黑色的蜿蜒的毒蛇。
程千帆蹲下身,就那么安静的看着地上的小四。
小四的身体在抽搐,眼看着要不行了。
小四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听到了走到身前脚步声,嗓子里努力地吐出两个字:大哥。
“他逃走了。”程千帆看着地上蜷缩、抽搐的小四,认真地说,
小四的嘴里冒着血泡泡,他的嘴角似乎有了一抹弧度,“大哥。”
程千帆眼眸是冷的,他又看了几眼,右手一伸。
大头吕将一把勃朗宁手枪递过来。
小程总接过短枪,枪口对准了小四的脑袋,然后又放下手枪,“忠勇可嘉,留个全尸吧。”
大头吕接过勃朗宁,默然点点头。
小程总从举起的黑色的雨伞下走过,上了小汽车。
一辆小汽车打头,小程总的座驾居中,后车警戒,穿过雨雾风,消失在上海滩的暴雨中。
砰砰砰。
一阵乱枪,地上的小四身体似乎是动了动。
大头吕收起勃朗宁配枪,冷冷的看了一眼地上尸体,“收队。”
远端,听到穿过雨雾传来的几声枪响,小程总摇摇头,轻笑一声。
……
路大章警惕的看了一眼身后。
雨大。
风大。
是风声,雨声。
转身扭进了一个巷子,路大章迅速猫在墙角,约莫等了一刻钟,除了风雨,不见其他人。
他这才放心,沿着巷子继续前行了一段距离后,做了个翻墙进了隔壁巷子的假象,然后又折返回来,穿过一个巷子,消失在风雨中。